炎炎夏日，室外温度高达33度，一位身着全套西装的中年男人匍匐于城市小巷。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中年男人的死亡地点丨视频截图
赶来的警察身穿防护服，不时擦着脑门上的汗水，说着天气太热了。死者没有外伤，天气炎热，中暑导致的器官衰竭似乎是明摆着的死因。
剧中死者死亡时的室外温为33度丨视频截图
然而尸体剖验却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冻死。
大夏天冻死？这可能吗？
不管可能不可能，这就是2019年夏季日剧《法医朝颜》第二集的剧情。和大部分单元式破案剧一样，从提出矛盾到真相揭晓间总要拐三五个弯。
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些弯是怎么拐的，以及现实中人是否真的可能在夏天冻死。
如果是中暑致死，那么很合理
2019年，日本经历了一个酷暑。仅在7月29日至8月4日这一周间，超过1.8万人因中暑住院，57人死亡。如果按地区统计，中暑最多的地方还是大城市东京。所以在第二集中，现场警察将死因推测为中暑，是有一定依据的。
仅在2019年7月29日至8月4日这一周间，有超过1.8万的日本人因中暑住院丨图虫创意
中暑指的是长期处于过热环境造成的体温过热，而体温过热可以致死。人类作为恒温动物，核心体温稳定保持在37度附近，不能过高，不能过低。也许你觉得37度比平时自己测的高，那是因为我们自己很难测到核心温度。平时容易测的地方，腋下温度低于口腔，而口腔要略低于直肠。
高烧告诉我们，即使是几度的体温上升，也将造成灾难后果。当体温高于42度时，一些酶停止工作；大量血液涌向皮肤与肌肉，造成消化系统缺血；肝脏、血管和神经系统对温度最为敏感，但最终所有器官都会被波及。在一些高热致死的案例中，患者出现了多器官衰竭。
8月12日，河南郑州，高温烤晕了一名公交车内的乘客丨图虫创意
控温如此重要，我们脑子里有个专门的位置来管它：下丘脑。当体温升高时，人体将通过排汗和舒张血管散掉多余热量。而身体热量流失的途径共有四种：
1. 蒸发：体液蒸发带走热量，比如出汗。在湿度高于75%的闷热环境中效果不大。
2. 辐射：以热射线的形式散发热量，类似于暖气。
3. 对流：风吹过身体时带走热量，但在环境温度高于体温时失效。
4.传导：接触较凉物体时传递热量，比如焐热一个铁盆。
在《法医朝颜》第二集中，晒得发红的水泥地、看着吸热的黑西服、加上33度天气下城市超高的地表温度，重度高热致死，多么符合逻辑！然而这么平平无奇的3分钟剧情怎能撑满一集。在进度条走完十分之一之前，法医女主很争气地告诉我们：死者是大夏天被冻死的。
法医女主告诉我们死者是被冻死的 | 视频截图
冻死，不一定要冰天雪地
说到冻死（death from cold），我们常常想起它中文语境下的好兄弟：冻疮和冻伤。似乎后面两个是前者的必经之路，并在严重性上递增。
冻伤和冻疮确实与冰天雪地有关。冻伤是温度在零下或稍高于零度时，人体局部循环受阻造成的组织坏死，通常发生在手指、脚趾等肢体末端。而冻疮多发于零至十度的湿冷环境，是一种皮肤炎症损害。
但冻死与冻伤或冻疮没有直接关系。与常见于局部表层的冻伤、冻疮不同，冻死是体温过低造成的全身崩溃的结果。当核心温度低于35度时，便属于轻度体温过低。
体温过低的几个过程 | 作者供图
与蒸发、辐射、对流、传导这四大散热神技相比，生于非洲又没了毛的人类在保暖上没什么好办法。除了穿衣盖被大概只能靠抖，而抖也是调节体温的下丘脑赋予我们的应激反应。在发抖之外，接触低温的身体部位将通过血管收缩的方式减少散热。
然而在身体勤勤恳恳保温的时候，四大散热神技也不会放过我们。在剧集中，敬业的女主因为想不通死者为什么会被冻死，所以晚上来到案件现场，发现这里与白天环境大不相同：不仅巷子里有强风（对流），并且死者身下的水泥地摸起来冰凉凉的（传导），下面还布置了下水管道。
女主晚上来到案件现场，发现夜间巷子里有强风，并且巷子的水泥地下面还布置了下水管道 | 视频截图
这样一来，死者就有了体温过低的原因——夏夜里他倒在小巷冰冷的水泥地上，强风没有唤醒他，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最终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
这时，剧情大概到了三分之一。
夏天的冻死，死因往往不止一个
虽然道理上存在夏季某个气候特殊的小环境，造成人体温过低死亡的可能，但数据表示：这是罕见中的罕见。
冻死，或者说死于意外低温（accidental hypothermia）并不常见。
以日本为例，1991年，福岛医学院的研究者分析了东京法医办公室尸检报告中的冻死者数据：从1974年到1983年间，冻死共157例，占全部查验案例的0.28%、剖验案例的0.78%。在其他研究中，日本北海道、青森县等北部寒冷地区冻死案件的比例要高一些。
低温增加了意外冻死的可能。在福岛医学院的研究中，超过7成冻死事件发生在12月、1月和2月，从6月到8月之间没有任何意外冻死者案例。
夏天有没有可能发生冻死呢？还真有。但这种情况往往不止体温过低一个问题，还会伴随酒精、药物副作用、神经系统疾病（阿兹海默症、帕金森症、韦尼克脑病等）或其他原因的精神和肢体障碍。2014年，日本学者报告了一起老年女性夏天冻死于浴缸的悲剧。这位女性年近90，生前患有阿兹海默症及慢性心血管疾病。
造成夏天冻死的原因往往不止体温过低一个丨图虫创意
让我们回头看看《法医朝颜》的第二集，背景是8月份的夏天，死者生前遭遇了什么，无法让他摆脱困境？
法医给死者做的胃内容物报告和毒理学报告，很快告诉了我们：因为他吃了河豚！河豚体内的神经毒素麻痹了死者身体，让他瘫倒在地无法动弹。（我当时的表情是这样的：？？？）
主角团队试图确认死者曾吃下哪一种河豚丨视频截图
几乎是同一时间，警察也查访发现身穿西装的死者并不是什么上班族，而是在桥下帐篷里蜗居的流浪者。
死者身份的超纲发展，揭露出的日本社会背景，让案件逐渐合理起来。根据日本东京法医办公室的数据，七成以上的室外意外冻死者是流浪人群，89%的意外冻死案例为男性。同时，超过45%的死者既属于流浪人群，且死时体内含有酒精，即生前可能意识不清，行动迟缓，让他们难以快速找到取暖的居所。
穿着西装，再吃一次河豚吧
剧情发展至此，大部分谜题都解开了。剩下的大概只有：为什么死者生前作为流浪汉要身穿西装？为什么吃下河豚？
逻辑推理难以解答独属于一个人的故事。最终，通过目击死者烹饪河豚之人的叙述，主角团队确定了冻死背后的真相：死者想通过吃下大量有毒的河豚内脏自杀，神经毒素发作后，倒在巷子中因体温流失死亡。
河豚毒素可在使用后半小时内发作，造成肢体麻痹，中毒者可死于呼吸衰竭 | 视频截图
同时，剧情中负责牙齿鉴定的法医也确定了死者的真实身份，让人看到更完整的故事。现年55岁的他几年前还是大公司职员，但后来被裁员丢了工作，又因故失去了全部亲人。成为流浪汉后，不管天气多热都穿着过去上班的西装，在过去的辉煌与现实的残酷间挣扎，终于不堪忍受这份撕裂与无望。在最后吃下河豚鱼时，他想起过去只陪客户吃过一次。如今，可以放肆地享用味如凝脂的肝脏，还没人来分食。
如果这是一个真实事件，也许日后将成为某个研究报告中小小的一个1，增加某个分组的百分比。最后这些分组将呈现出一个聚焦，提醒我们遗忘了哪些人。
除了这位在夏天被“冻”死的流浪汉，意外冻死者还有另一幅画像。在美国，有大量冻死案例发生在冬季饮酒后；在人口逐渐老龄化的英国，冻死多见于代谢减弱的老年人，他们居于室内，但缺乏足够的供暖设备。一项研究甚至发现伦敦及周边地区意外冻死案例有80%发生在61岁以上老人身上。
天冷了。
你看到那些冷了的人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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