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武此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站在卫星发射指挥大厅,和团队一起,等待火箭的发射。
2018年10月27日,下午4点0分0秒,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一枚重达27吨的固体火箭“朱雀一号”飞向太空。
“朱雀一号”成功实现了一二级火箭分离,升空380秒,但三级火箭自旋时失去稳定性,未能实现圆满的发射结果。
但是,这380秒已经具有了历史性,“朱雀一号”的发射方是一家中国民营的火箭制造公司,这次发射也是中国历史上首次由国内民营航天公司尝试的运载火箭发射。
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个奇迹,尤其是对于这家公司的CEO张昌武而言。从履历上看,张昌武与火箭没有任何联系,在金融圈打拼多年后一脚跨入航天领域。在资源极限约束的条件下,搭团队,找资金,寻找技术方向,制定公司战略,在国家队原有框架下探出一条民营航天的新路。
张昌武是怎么做到的?
一度被当成骗子
大洋彼岸,“钢铁侠”马斯克创办的SpaceX已将商业卫星送入预定轨道,用成熟的市场化运营模式给世界打开了一道航天新大门,让全世界相信私营企业造火箭并将其商业化的路子是可行的。SpaceX在2002年成立时的估值仅为6100万美元,到2019年其估值达333亿美元,曾一度超过特斯拉,为早期投资人创造了近600倍的回报。
这让中国的创业者和资本看着眼热。2014年之前,航天一直是“国家队”选手才能玩转的领域,自2014年底“60号”文件出台,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卫星市场,“中国马斯克”们的航天梦开始破冰启航。
这份文件刺激了张昌武的神经。他问自己:金融这个强资源型的领域,它本身创造的价值在哪里?在这场问答中,张昌武没有答案,但他清楚,对金融体系的理解力,对瞬息万变的金融市场的把控力,已不能持续地给他带来成就感和满足感,于是,他辞掉了西班牙桑坦德银行的工作,他要造火箭去了。
造火箭并不容易。和国家队资金和人才保证充足的情况不同,张昌武所面临的局面是要在极限资源约束的情况下,从0到1把事情做成,民营企业能不能造火箭,找谁来造,资金从哪来,核心技术怎么解决,能不能找到订单,这些问题没有人可以清晰地回答。
当时,张昌武对火箭技术、制造流程的认知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周围的人对他说“想都不要想,不可能。”
张昌武的思维是,“不就是要有政策、有钱、有人的问题,而且马斯克已经做出来了,我们没有理由做不出来。”
张昌武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找到技术型关键人,补齐自身短板。好在,创业第一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开始在市场中寻觅新机会的,还有原体制内的资深航天人。中国第一代从事航天发射的航天人王建蒙、国家“千人计划”专家吴树范和张昌武走到了一起。
王建蒙曾是中国卫星发射测控系统部航天系统工程高级工程师,参加过多种型号火箭、卫星发射任务,时任蓝箭航天董事长。吴树范教授曾在欧洲航天局工作近15年,是宇航系统高级工程师,时任蓝箭航天的CTO。“他们是公司的灯塔,自带光环,对公司发展有很深刻的启发。”张昌武说。
张昌武和两位联合创始人走访了全球上百家卫星公司,研究了世界各国的低轨道卫星组网计划,发现低轨卫星发射市场是一个巨大的蓝海,蓝箭要做的是在市场爆发之前,造出一款具备市场竞争力的火箭,将卫星送到地球的近地轨道。
2015年6月1日,张昌武从北京工商局领了营业执照,创办蓝箭航天,正式开始在太空着陆他的新梦想。
最初的两个月,在一间不到80平米的办公室里,只有三位创始人在办公。第四名员工,是张昌武用一杯茶“换”来的。
2015年8月,张昌武找到了在国有商业航天体制内的张龙。那时,张龙还在长城工业总公司工作,参与过多个国际航天合作项目。
“他认可我对创业方向的设想。”张昌武说,两人在茶馆聊了30分钟,一拍即合,连薪资都没谈,第二天张龙就来上班了。加入蓝箭后,张龙任公司总裁,主抓国内外市场和政府关系。
架起了团队,资金还没有进来。2015年中国商业航天的赛道上如若无人之境,市场处于冷启动状态,几乎没有能看得懂火箭项目的投资人。
“造火箭这件事在早期很容易被当成骗子。”张昌武说,民营航天公司能不能找到专业齐备的全链条人才?能不能拿到发射许可?“投资人心里一堆问号,就连业内做火箭的对这些问题也没有答案。”
张昌武被投资人拒绝了太多次。如何让投资人觉得自己不是骗子,他的经验是用审慎的方式去聊,多说达成的进展,少说故事。
比如,在找人的问题上,张昌武在三个月内兑现了承诺过的目标。“团队成型以后,投资人就开始相信,原来航天体制内是有很多人愿意抛弃铁饭碗出来创业的。”张昌武说。
这时,蓝箭也拿到了来自创想天使基金的千万元天使轮融资。创想天使是聚焦于商业航天的投资机构。根据公开资料显示,管理合伙人祝君在航天和金融领域均有超过十年的行业经验,曾就职于西安卫星测控中心、加拿大帝国商业银行、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
天使轮千万级,后面的A轮上亿融资也顺理成章了。张昌武说,“我们投资人的背景大多是产业投资,因为只有了解产业的,对产业有耐心的,才能达成共识。”
先打一枚火箭上去
商业火箭创业公司能不能生存下来,首先要用一次发射来回答行业和投资人。
“只要迟迟不进行一次发射,民营企业到底能不能干火箭,就一直解答不出来,如果这个答案都解答不了,整个行业就死掉了。”张昌武感慨。
张昌武刚组建完专业齐备的火箭团队,没多少时间磨合,全员就开始勒紧裤腰带造火箭。
造火箭得先造发动机,其地位就像心脏之于血管系统。但发动机核心技术掌握在国家科研院所手里,虽然国家鼓励转为民用,但航天依然是较为封闭的行业,尤其是对于火箭发动机这样的核心关键技术。
张昌武的策略是,采购发动机,在短时间内先打一枚火箭上去,同时启动动力系统的研发,逐步摆脱技术依赖。
经团队评估,基于市场的成熟配套产品和蓝箭的系统集成,公司投入7000万元经费,可以在一年时间内实现固体火箭“朱雀一号”的试飞。
2018年10月,“朱雀一号”完成发射,“虽然没能最终将卫星送入预定轨道,但他仍然认为是成功的。”据员工回忆。
“朱雀一号”的发射让蓝箭获得了火箭研制和发射等环节的准入许可,打通了供应链条、发射链条、能力链条。从阶段性目标来讲,“朱雀一号”是成功的。但从公司长远发展来看,“朱雀一号”的发动机使用的是原有成熟产品,在关键部件的供应链上,蓝箭还相当脆弱。
断供
按照张昌武早期的设想,蓝箭前5年可以先利用市场上已有的发动机做系统集成,2020年之后再启动火箭发动机的研发。
2017年初的一场变动打断了张昌武的既定节奏。发动机供应商突然宣布,不再对外提供发动机,这让火箭失去了最重要的“心脏”部位。
“当时的历史阶段,从商业角度考虑,不供给核心关键的产品是挺正常。后来我们换了另外一家企业采购,另外一家就卖了。”张昌武说。
因为断供一事的催化,自己造发动机,增强供应链能力的任务变得紧急且重要了。
“断供给我们带来的启发是,发动机是买不来的,也不能依靠别人。对于我们来讲,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要干就干液体火箭发动机。”张昌武最终将公司的核心战略聚焦在制造液氧甲烷发动机上。
张昌武之所以说“没什么好犹豫,蓝箭要干液体火箭发动机”至少基于一个基本逻辑:民营企业做固体火箭,在成本上并不占优势。
首先,固体火箭的关键零部件掌握在国家队手中,民营企业再去采购,成本必然增加。
目前“国家队”的商业固体运载火箭“捷龙一号”、快舟系列、长征十一号已将成本、稳定性、发射能力做得非常充分。其中,“快舟一号甲”火箭和蓝箭的“朱雀一号”在近地轨道的运载能力都是300公斤。“快舟一号甲”分别于2017年、2018年成功完成2次商业发射,发射成本每公斤不到2万美元,发射300公斤的卫星总成本约为600万美元(约4273万人民币),而“朱雀一号”前期的设计和制造总投入已接近7000万人民币,后期如何降低成本还是巨大挑战。
固体火箭的发射市场里,民营航天企业并没有太多发挥空间。
其次是液体发动机技术路线带来的经济性。据美国联合发射联盟ULA的数据,运载火箭的成本构成主要是发动机、结构和电子设备,而发动机占火箭成本的一半以上。相比于固体发动机,液体甲烷发动机的燃料更容易提取,推力大,性价比高。按照蓝箭团队测算,使用液氧甲烷推进剂可将成本降低10倍左右。
可以说,民营商业航天需要在成本与性能之间获取平衡,液体甲烷发动机是张昌武的现实选择。
踩对节奏
航天发射本身就是高投入、高风险、慢回报的行业,对于蓝箭这样的初创公司来说,挑战液氧甲烷发动机更是一种冒险。
当时在全球范围内,只有SpaceX、Blue Origin这两家商业航天企业掌握液氧甲烷发动机的技术。从立项到出厂,SpaceX在该项目上花了6年时间,总投入估值6730万美元;Blue Origin从2011年开始研制,2019年完成全攻略测试。
能不能在计划周期内实现技术突破?公司账户里的资金能不能支撑到火箭发射那一天?张昌武遇到了创业以来争议最大的时刻。
业界不看好,虽没直说,话里的潜台词就是:有现成的你可以抄,干嘛还要干自己的发动机。液体火箭发动机的挑战很大,照抄可能还容易一些,但要自己干,胜算到底在哪里?
张昌武显然没有打算就此放弃。他是资深影迷,看了很多遍《星球大战》、《终结者》、《黑客帝国》,潜意识里充满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他曾用《星球大战》的海报发过一条朋友圈,配文是:经过战斗的洗礼,天行者卢克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自由战士。
“不破不立,如果走别人走过的路,最终在商业上是没有任何胜算的。”张昌武说。
公司内部, 在决策上马80吨级液体甲烷发动机项目时,动力部门只有十几个工程师,保障技术实现的基础设施为零。再加上,甲烷作为一种新的火箭发动机燃料,它的燃烧边界在哪、特性是什么,团队没有相关积累,属于不可预判的风险。
动力系统的资深专家都建议先从小型发动机开始做,慢慢磨练技术和团队。
张昌武看了关键路径和项目分解结构表,规划的时间周期里并不存在非常强的不可控力:设计和测试的时间可控,制造环节涉及稀缺工艺,有未知风险,但总体来说2到3年是可以把液氧甲烷发动机拿下来的。
在开了很多次没有结果的沟通会后,张昌武找到项目负责人,想要摸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分歧。最后争议的焦点集中到公司还没有百吨级的试车台上。
火箭发动机是造出来的,也是试出来的。液体发动机的研制要在试车台上经过至少11种试车类型,2万秒试车时间,50-100次的试车次数,才能确保火箭最终成功飞行。“如果没有试车台,液氧甲烷发动机这事就压根儿不可能成,”张昌武说,“但是试车台这样的航天基础设施需要投入逾亿元资金去建设。”
争议最后还是归结到在极限的资源约束下,能不能踩对项目推进时间和资金节奏的问题。“只要市场上有资源就有方法,技术的问题你们来,资金的问题我来解决。”据工程师回忆,张昌武当时对他们说。
在液氧甲烷发动机关键技术的攻关之际,蓝箭航天完成了B+轮3亿元融资。截至2018年9月底,累计融资超8亿元。其中,浙江省湖州市提供了超过2亿元的军民融合专项综合投资。
这一年,资本也开始“跑步进场”,商业航天共融资 34笔,总金额超过28亿元,火箭类融资金额占59%。“近两年,投资人主要关注技术可行性和市场前景。”张昌武说。
从2017年立项,到2019年5月80吨液氧甲烷发动机试车成功,蓝箭用了2年时间。按照计划,2020年下半年“朱雀二号”将搭载这款液氧甲烷发动机完成首次发射。
“有火箭就是优势”
近地轨道正在变得越来越拥挤。
卫星轨道资源的分配规则是“先申报就可优先使用”,快人一步把卫星发射入轨的意义重大。
2019年5月24日,随着“猎鹰9”运载火箭把60颗卫星一次性发射入轨,马斯克的“星链计划”拉开组网序幕。
“星链计划”的终极目标是发射12,000颗卫星。这意味着,未来两年内“星链”卫星数量将超过全球在轨卫星总和。要知道,目前在轨工作的卫星不超过2,000颗,在不考虑技术进步的情况下,按照现有发射能力,即每年发射30次、一次发射60颗卫星计算,一年发射的卫星数将达1800颗。
马斯克的雄心是在低轨轨道上部署一张覆盖全球的卫星互联网,而瞄准低轨轨道资源的并不是只有马斯克。
中国航天国家队、民营队和欧洲同样瞄准低轨轨道。根据资料统计,中国国家队的“行云”、“鸿雁”、“虹云”、“高景”的四个卫星组网计划共有560颗卫星在排队发射。中国“民营”卫星公司和欧洲市场也分别有2458颗和1345颗卫星排队等待入轨。
图:国家队卫星组网计划的规模为?560颗
图:中国“民营”卫星公司已规划2458颗卫星
图:欧洲市场已规划1345颗卫星
卫星发射市场将进入新一轮爆发期,随之而来的是对火箭需求的急剧上升。
“这是一个供不应求的卖方市场。我们形成稳定、持续的发射能力之后,有火箭就是我们的优势。”张昌武说。
2017年蓝箭航天与丹麦GomSpace公司签订了火箭发射服务协议,这是中国民营航天企业承接的第一笔国际订单。2019年4月,蓝箭航天同时与英国Open Cosmos和意大利D-Orbit公司签订合同,签约项目涉及立方星发射、在轨交付,合同累计金额过亿元人民币。
商业航天哲学观
民营商业航天人所面临的局面不仅要做好自己,还要在行业前端探出一条路来。“航天这条路很难,路程很远。如果等产业链也完备了,市场也完备了,政策也完备了才进来,那这就有一个问题,凭什么是你?”张昌武加强语气说。
航天部原副部长刘纪原曾送给张昌武一本书——《中国航天事业发展的哲学思想》,从工作方法、思想方法、精神动力上回答我国航天事业为什么能取得成功。
创业4年,张昌武也对航天哲学有了新的感悟。“如何提升效率,如何从企业管理的角度让制度成本降下去,归根到底都是哲学方法论的问题。不管是打造一个组织,创新一种科技,只要有好的哲学方法论就可以去改变行业现状。”
火箭一方面是导弹的载体,能毁灭整个人类,火箭也能带领人类探寻未来家园。“能够实现商业化事情很多,简单的路、难的路都有,航天是一种地狱模式,是一条探险的路。在航天事业面前,商业一定是庸俗的,一定是副产品。在更大范围去驱动科技进步,寻找未知,这已经超越了追求商业回报本身。”
参考资料:
《国防军工商业航天产业研究专题:商业火箭冉冉升起》,安信证券,2019年06月05日
《亦庄的马斯克们》,作者:蔡浩爽,新京报,2018年6月20日
《发射卫星居然被人做成大买卖,腾讯、阿里也插手了》,作者:王雷生 陈贝蕾,中国企业家,2017年8月17日
《去太空,构建浩瀚“星”海》,36kr商业火箭专题研究,2018年12月
《2018中国商业航天产业投资报告》,未来宇航研究院,2019年5月14日
《2018商业航天融资盘点:资本寒冬下的黑天鹅事件事件》,泰伯网,2019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