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宇的父亲金性勇走了,在杭州市中医院的重症病房。他或早或晚的的离开在意料之中,但晓宇今后的生活仍在计划之外。
去年1月17日,金性勇的自述《我的天才儿子》刊发在报纸上,彼时,他的妻子,晓宇的母亲离世不久。这个家庭由此迎来了多年少有的“热闹”,躁郁症患者和翻译金晓宇走进了公众视野,记者、译者、社会热心人纷至沓来。一年过后的1月18日,金性勇也离开了人间。彼此羁绊的三人到此独留晓宇一人。
多数时候,金性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金晓宇在隔壁屋翻译。 除特殊标注外,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摄
去年春节和7月份,我曾两次拜访这对父子,与他们相处了18天。那段时间里,金性勇反复提起,“晓宇以后怎么办?”父子俩相依为命,他的意思是,要是他走了,谁还能照顾晓宇?
早年金性勇与金晓宇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
因此,结束采访后的半年里,我一直很挂念金叔叔的身体。
过马路时,金晓宇会主动搀扶父亲。
去年12月中旬,我也曾和编辑一同拜访过父子俩,记得那天晓宇搬来板凳在一旁听着父亲和我们说话,他极力想招待我们,一会儿提来一篮橘子,一会儿捧来数颗巧克力,他后来局促得不知道拿什么赠予我们更讨喜,就说了句,“抗原要不要带点回去吃?”(编注:他当时不知道如何使用抗原)我说疫情管控放开后,建议金叔叔和晓宇都多保重少走动。金叔叔回说,社区经常来家中随访,二人都打了三针疫苗。我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隐隐不安。
1月10日,我在郑州一家医院的重症病房采访,看到太多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的老人们,突然担心起金叔叔,于是给晓宇发了信息问候,这才知道金叔叔已经住院九天了,“床头卡片插上了病重通知”。
知道消息后,我在酒店里紧张得直掉眼泪,但自己又在出差做采访,不好中途扔下工作去看望老人,很为难。还好当时和金叔叔通了电话,听他声音有力量,便放心了一些。
之后几天,金叔叔的病情转危为安,本来上周日有希望出院了,但是1月17日他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接近凌晨,晓宇发来消息说,“老爸病情很不妙,先是血透,后又转入ICU,医生说随时有生命危险,很可能挺不过今晚。”
1月18日中午,我赶到晓宇家时,他正在做饭,看起来还算平静。平时做午饭基本是父亲代劳,所以现在即便是简单的做菜工序,晓宇也耗时许久。金叔叔入院后的15天里,他一直陪睡在病床旁,他说,“挺安心的”。只是,中午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他,“这几天你自己身体还好吗?”他嘴上说“我还好”,但一下子没憋住,哭了。
这天下午两点多,金晓宇在社区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拉着行李箱去医院收拾行李,还给父亲送去尿不湿、纸巾等用品。他看起来挺坚强,扛得住,只是有时候语密起来,又让人担心起他的病情。
社区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现在最担心晓宇的身体,因为接下来很多签字必须、只能他来。
到下午4点多,金叔叔过世后,按照他之前签署的遗体捐赠协议,遗体直接由红十字会负责。有亲戚担心晓宇的身体,当晚让他去他们家过夜。
和晓宇分开后,我从医院走到了他们家门前,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又想起去年此时的一个晚上,我在金叔叔家的老屋里,寒风彻骨,光线昏暗,我问他为什么签署了遗体捐赠协议?他坚定地说,不想自己走后,在后事处理上给儿子带来麻烦,“他一个人,人家来帮我收,我到了那边,衣服也不要换了,拿走就好。”他说完,还宽慰人似的笑着。今天,我回想起那个笑容,忽然发觉他的付出里一直有一种伟大和残酷在。
但金叔叔不会知道,今天医生询问晓宇,要让父亲在医院离开还是家里离开时,晓宇的回答是家里,只是父亲签署了遗体捐赠协议,他要顺从父亲的意思。这下,晓宇的确不用着急忙慌地去操持父亲的后事,但与此同时,他要独自消化父亲不允许告别却又凭空消失的现实。
无论如何,金叔叔有一半的愿望实现了——因为他作为父亲的智慧,晓宇受到了翻译界和媒体的关注,他的才华由此被更多人看到。但是之后的生活呢?
现在,金叔叔只能在世间的另一头遥望结局和答案了。
87岁,天才翻译家的父亲金性勇去世,最后遗愿是捐献遗体,他这一生很苦很伟大
因全身脏器衰竭,87岁的金性勇去世了。
这个名字可能很陌生,但要说他有个天才儿子叫金晓宇,就很熟悉了。
那是2022年1月17日,金性勇向人们介绍了他的儿子。
杭州男子从殡仪馆打来电话:能不能写写我们的天才儿子
谁曾想,一年后的2023年1月18日,这位父亲走了。
不知是冥冥中的定数,还是上天可能真的不公平,总要拿走天才的一部分东西做交换。
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这位天才儿子的父亲的故事,还是从头说起吧。
在命运面前,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沉浮回望,就像一艘漂泊的小船。
船的港口在浙江桐乡,船的速度,是一行十年。
“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门头里,算得上青梅竹马。”
金性勇出生在浙江桐乡,父亲是小学校长,后来的妻子曹美藻的母亲,是他俩的老师。
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一个考进了上海化工学院,一个考到了南京大学化学系。
然后同时被分配到了天津工作。
就像天作之合一般,1967年,两人走进了婚姻殿堂。
先是生了大儿子金晓天,1972年又生了小儿子金晓宇。
两个孩子都很聪明,大儿子轻松就考过了托福,现在在澳大利亚生活。
金晓宇则从小就是院里“别人家的孩子”。
但是命运就是很喜欢套路人,金晓宇6岁那年,因为和小伙伴玩耍意外被玩具伤到了眼睛。
整个左眼晶体都碎了,看到的东西都是斜的,连带一家人的生活也急转直下,倾斜了。
因为眼疾金晓宇读完初中后,再也不想读高中,人也变得自闭抑郁。
后来金性勇托朋友的关系给小宇找了个书店卖书的活。
里面还有一个小心思,书店里同事多,金性勇希望儿子能接触接触社会上的人,以后好像正常人一样成个家。
但是金晓宇只干了两个月便因为得罪了老客户被劝退回家。
又送到排气扇厂当工人,没几天就不肯上班,说工友对自己不好。
而工友们则登门问罪,“你这个儿子脾气太差”。
彼时的金性勇只当是孩子的小情绪,却不想几天后,金晓宇毫无征兆的把冰箱推倒了。
“晓宇妈妈绝望地问我:他是疯了吗?”
那时候,金性勇并没有想那么多,兴许发泄出来就好了。
金晓宇的表现也“骗”过了父亲,辍学多年的他忽然说自己想考大学了。
连高中都没上,全凭自学,志愿填的是杭大外语系,但总成绩离一本线只差3分。
不过因为学校查到金晓宇上学经常缺课,不守纪律,以此给退学了。
后来辗转进了树人大学,只读了一年就又因为情绪失控再次被劝退。
回家后还经常乱发脾气,有时还要吞服安眠药自杀。
那时候金性勇才意识到,儿子可能是病了。
“我就看书找原因,小宇的症状符合精神类疾病,去几家医院看了,都诊断是躁狂抑郁症。”
医生告诉他,患这种病的人会变得抑郁、躁狂,但是智力创造力也有概率被激发。
就跟贝多芬、梵高、牛顿、海明威似的,别人看是疯子,其实是天才。
看着这个结论金性勇哭笑不得。
唯一的安慰就是梵高、贝多芬这些名人倒没有天天偷吃安眠药自杀。
金性勇想着,至少儿子也不会随便自杀了,当天才的话,就当是玩笑吧。
但玩笑话却在金晓宇身上应验了。
肄业在家的几年,金晓宇自学拿到了浙江大学英语系的自考毕业文凭。
发病时乱摔东西,却从来没有摔过电脑。
他也不玩游戏,就是自学外语看外国电影。
而且是先看一遍中文字幕,然后跟听力考试一样遮住字幕听原声。
反复看下来,他能做到完全听懂英文台词,包括一些俚语的翻译。
甚至金晓宇还看完了浙江图书馆里所有的外语小说。
金性勇很开心儿子能有一个爱好,但他也担心,精神类疾病总是悄无声息不知道什么时间就要发作。
从1992年开始,每年预感到情况不对,金性勇就把孩子提前送进医院。
这样的生活持续将近十年,一直到2010年,妻子去南大开50周年同学会。
一位老同学听说金晓宇的事,便提出:能不能请你儿子在家做翻译?
“晓宇的英语日语都很好,这是一个机会。”
第一次翻译的是美国女作家安德烈娅·巴雷特的八个短篇小说。
其中一篇《船热》,编辑形容是,金晓宇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翻译。
那一年,将近40岁的金晓宇正式有了工作,开始他的翻译人生。
此后十年里,他以每年两本书的速度,一共翻译了22本书。
如果把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与天才翻译联系在一起,真会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
而这十年里,也是父亲金性勇最幸福的时光。
因为金晓宇常常需要看外国节目提升翻译准确度,金性勇得以更近距离坐在儿子身边。
电视上演员翻滚打斗,电视外“我们父子俩看得哈哈大笑”。
此外金性勇还被“允许”做翻译助手,可以帮忙收文样稿,买资料书。
即使是父亲,能走进一位情感障碍患者的内心深处也相当不易。
“每本书我都是第一读者,从没看到过一个错字,你说我不容易?是小宇更不容易啊!”
金晓宇会翻译的事传出去后,很多人感动,但也有不少人质疑这是为了钱透支儿子。
钱的事金性勇不想反驳,翻译确实有稿费,治病也真的需要钱。
但是牵扯到儿子,他必须说,翻译是儿子的强心剂,这不是透支,是一家人生活的动力,是儿子想说话了。
能活着还能做点事,这是最好的安慰,也是父亲给儿子尽量安排好的后事。
又一个十年,2021年11月,金性勇的妻子去世了。
在此之前,妻子因为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已经瘫痪了三年。
金性勇需要一边照顾儿子一边守着妻子。
彼时的他已经85岁高龄,老的只剩几颗牙齿,眼睛萎缩的看不见眼珠,走路也只能一点一点摩擦挪动。
但他却是这个家里唯一“健全”的人。
他需要像一个闹钟一样,准时给儿子收资料,再准时去给妻子翻身、喂水,还要挨着摸头、脸、脚,怕冷了热了。
中间也不能闲着,他要做饭,用的是微波炉速成大法,不好吃但省事。
有时候金晓宇可以帮忙,饭菜就丰富了,金性勇还会和儿子约定,一个去买菜一个负责焖饭。
菜谱是妻子之前就拟下的,他要尽力传授给儿子基本的生活经验,以便不久的将来。
但没想到先走的是妻子。
那一年11月8号,金性勇准时去给妻子说话,伸手一摸,脚像冰块一样。
加了一床被子,还是没有热气。
“她走了,我儿子没有妈妈了。”
妻子生前交待他,骨灰盒要先放殡仪馆里,以后是安葬还是洒到江里海里,等大儿子决定。
但那天,金性勇没有打电话给金晓天,因为疫情他也回不来。
也没有告诉金晓宇,11月之前他就再次被送进医院了,母亲去世后的几天,金晓宇才出院。
翻译是短暂的喘息,生病住院才是金晓宇的常态。
就让孩子们以为妈妈还活着吧。
现在也是。
遵从金性勇生前的遗愿,他的遗体和眼组织已全部捐献。
他正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个家庭。
人生总是配套成对的,快乐与痛苦,完美与缺陷,失去与拥有。
谢谢金性勇,他培养出了一个优秀的人才。
谢谢他在生命最后时刻,还将遗体捐赠给医学研究。
也谢谢他告诉我们,父母与孩子,唯爱恒久,唯爱治愈。
无数个十年走过,背后支撑这个家庭的,就是父母对儿子的爱。
有了孩子,父亲便不怕死,不忧虑岁月,不畏惧苦难。
也让孩子感到周全,甚至可以四处闯祸、为所欲为。
金性勇曾写过一段文字,名字叫《父与子》,里面说:
父子在一起的快乐融合了最无私的爱和充满信任的友谊。
都说父爱如山沉默无言,但爱的底色也从未如此温柔。
融合的一刻,就像河流一般,你流进我,我流进你,那种流动的力量可以让一切都相安无事。
还有关于命运的抗争,生活的希望。
我们都不是金性勇故事的局外人,这种疾病、孤单、父与子的境况,某种程度上,已经是无数家庭的缩影。
但同时这也是一个个家庭在苦难里开出花的故事。
被苦难饱和,却永远永远不屈不挠地想要向上天要一束光。
如今,斯人已逝,只留下金晓宇一人。
外界有传言说晓宇与哥哥关系不太亲密,多年才见一次。
但我想,这样的父母教育出来的一定会是包容的孩子,哥哥会照顾好弟弟的。
相关部门也去探望了金晓宇,状态还不错,经过手术,受伤的眼睛已经恢复到了0.3,可以看见东西了。
希望这个50岁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也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从悲哀中寻找希望,从绝望中发现光明。
人生,就是阳光和阴雨共存,经历风雨便是彩虹。
就像金晓宇翻译的《飞魂》里的一句话:如果你不燃起烟雾,老虎每天都会来。
生命以痛吻我,愿有一天我们都能报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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