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名昭著的“人肉论坛”:网站引发的程序员自杀事件

2021年6月27日,SFC模拟器Snes的作者Near在推特发布了一张面容憔悴的自拍,在一连串诡异的推文之中。她说自己已经很多年不会笑了。在自己的记忆中,从小学开始就一直"与嘲笑和骚扰对抗"。提到最近几年她一直在遭受到的网络暴力时,她说,"曾经4ch的就已经让我不堪重负,但是Kiwi Farm让这一切成倍地变强了。"

最后,她在分享了一首歌,便再也没有更新过推特。

第二天,她的好友,同为黑客的Hector Martin发布一篇谷歌文档,表示Near已经因为自杀去世。并且在文章中指出,"Near不是自杀,她是被Kiwi Farm谋杀的"。

"我知道现在问这个很不合适,但是谁能告诉我Kiwi Farm是什么?"

这是在Hecto Martin的谷歌文档下热度最高的一个评论。大多数的回答用最简洁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一个臭名昭著昭著的人肉论坛,里面的人以嘲笑弱势群体为生"、"就是一群只想为了末日狂欢的疯子聚在一起的网站"。

绝大多数的人可能一生也不会和这个网站建立太过紧密的联系,但是某种猎奇的动机仍然足以成为人们了解Kiwi Farm的动机。

在互联网传闻中,Near并不是第一位因为Kiwi Farm而去世的无辜受害者。

这个网站上次出现在新闻中是在2019年3月。新西兰基督城清真寺枪击案的肇事者布伦顿·塔兰特通过Kiwi Farm发布了现场直播和宣言。之后Kiwi Farm拒绝了向警方提供犯人的任何数据。凶手本人也是Kiwi Farm的重度用户。

此外,这个网站还被指出和三起自杀事件有直接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网站绝不是什么关于暗网的都市传说,它的绝大多数信息都能够被搜索引擎检索出来,甚至于基督城清真寺枪击案的视频里暂停时还冠冕堂皇地挂着谷歌提供的广告服务:迪士尼的LOGO。

在以黑色和绿色为主色调的论坛页面中,最大型的板块是"Lolcows",这个单词在urban dictionary中的解释是"需要被嘲笑的人"。在Kiwi Farm里面lolcows大多数指的是跨性别者和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

这个网站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讨论琐碎的事情,这里没有不值得讨论的东西。几乎每一个帖子都被高热度地讨论着,随手点开一个后面就会带着十几页的跟帖。

除了正文的内容

Kiwi Farm里随时都可以看到"暴论",甚至为了方便

管理者把他们作为tips放到了最明显的位置

每次刷新都会改变,仿佛在暗示访客

没有底线是浏览这个网站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

帖子的标题大多是,一个人的名字加上一两句简单的评论,例如评论Near帖子的标题叫做"Near,一个Furry控的超级任天堂模拟器程序员。"

点进每个帖子里面,"出于猎奇的介绍"是Kiwi Farm明面看上去最重要的事情,但这一切不会仅仅是像是某个维基百科那样的简单。每个帖子就像是一个大规模的围观现场。如果一个受害者成为了他们目标,就好像成为"Kiwi Farm"里的某只用来公开展示的动物。

一群人会无休无止地挖掘那些被叫做Lolcows的人们。他们在互联网世界中的每一个举止在这里都会被记录、展示和讨论。

假如被 Kiwi Farm盯上,你在互联网世界将再也没有私人空间。

曾经因为Kiwi Farm网络暴力而自杀的朱莉特里伯里,在成为Kiwi Farm嘴里的lolcow之后,她曾经在Facebook上发布的对奶奶的抱怨,还有和大她十岁的虐待狂男友的色情故事,几乎每一个这样的动态,都被贴在网站上供人"讨论",最终导致了她的崩溃。

正如曾经一个Lolcow去Kiwi Farm上和网站的用户吵架时得到的回答那样:

"当你在互联网上释放一些愚蠢/尴尬/任何东西时,它就永远存在于互联网上了。你把它放在那里后,它就只属于我们,我们拥有了它。如果我们想把它挖出来嘲笑它,那是我们乐意。如果你决定为此愤怒,我们会非常高兴,而你也会成为我们的东西。当某样东西属于我们时,它永远属于我们。我们可能会对它感到厌倦并放下它。我们可能会玩得太狠了,然后把它弄坏。但它属于我们这件事永远不会结束,将来的某个日子我们会记起它,然后再把它捡起来。亲爱的,你想成为我们的吗?"

这是在这个网站,最重要的规则——保持匿名,不要留下痕迹。

"想象一下啊,在整个论坛上,无时不刻都在警告成员隐瞒现实世界的身份。对它的用户而言,匿名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种必要的规则——他们每个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匿名使他们免受任何后果的影响。他们知道他们的“娱乐”伤害了弱势群体,这就是为什么当那个目标上吊自杀时,他们中的一些人感到难过。但是,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不再能隐藏,他们在这个互联网社区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活生生地吞噬掉他们。"

因为一旦不再匿名,你受到的影响和骚扰就再也不止于虚拟。

Kiwi Farm的第一个目标,如果用一句话形容这个人,他像是一个美国的"药水哥",不过他身上的标签要夸张得多:网络乞丐、自闭症患者、跨性别者等等。

对他的嘲笑最早起源于4ch论坛,后来沉迷于这个小众文化的群体组织结合起来建立了Kiwi Farm论坛。

他们的动机就是想要更"了解"钱德勒,一群足够同样闲并且热爱互联网垃圾文化的人聚集在一起,嘲笑与骚扰的程度很快就随着网站的建立从量变升级到了质变。

自 2008 年以来,钱德勒的视频博客、推文、Facebook 帖子,以及eBay、Etsy 和PSN里的消费记录都被存档在论坛内部的维基上,得到了详尽的讨论。

甚至于,他的各种账户都被黑客入侵。有些Kiwi Farm成员还假装是钱德勒的朋友和喜欢他的人,欺骗钱德勒来获取更多尴尬的内容(照片、视频、绘画等),然后用来折磨他。

在最极端的时候,他们怂恿一个13岁的男孩伪装成一个19岁的女孩,以便与钱德勒进行电话性交(当然还要录音)。

一切不只是停留在网络上。

Kiwi Farm的用户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记录钱德勒的出庭经历,在街上拍摄他父母的住所,或在公共场所偷偷地拍摄钱德勒本人。在八年的时间里,他们联系了钱德勒、他的牧师和他的父母,冒充记者、前同学、精神病学家、潜在的商业伙伴和其他人,希望这些伪装带来更多过分的信息。

一款以钱德勒为主题的游戏

主要内容是通过偷父母的钱活下去

为了可以偷偷录音,两名Kiwi Farm女用户与钱德勒面过基。无数有着关于钱德勒尴尬内容的信件被寄到了他家。有一次,有人派妓女去钱德勒家,然后打电话给钱德勒的家人。

这不是一方表演一方观看的愿打愿挨式的交易,他们更像是暴徒,知道自己恶的结果,也会继续自己恶的行为。

他们围观,他们嘲笑,他们把所有不好的事情放大,他们制作表情包和视频,他们把受害者的每一个细节都剖析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逃不开那句话的诅咒:"人人都恨孙笑川,人人都是孙笑川。"

没有人在嘲笑别人的时候会讨厌自己,从更深层次来说。这本身就是为了转移对自己的厌恶才去做的事情。

讽刺的是网站的建造者兼最大的管理员,约书亚·康纳·穆恩,很多人说他本身就是一个跨性别者。在网站上属于他的页面里,对他的评价是"一个恋童癖虐待狂"。

约书亚一定会给自己做的所有事情一个相对说得通的解释,哪怕是逼迫某个人自杀。

在Near死后,因为导致一个社会评价还不错的公众人物自杀,Kiwi Farm一度深陷舆论风口,以至于有段时间网站被DDos攻击关停了两次。

为了回应指责,约书亚在站内发布了关于此事的通告 (主要是因为他的Youtube和推特都被永久封禁),回应关于这个事件中的指责。蜂拥而至的网友阅后,因为那些"狡辩"性质的观点,人们变得更愤怒了。其中主要有四点:

1.不存在Kiwi Farm在现实世界中骚扰Near的证据。

2.没有证据表明Near已经死了。

3.Near曾经伪造过自杀。

4.Near在发帖前曾经勒索过自己。

他最后说到,"Kiwi Farms 是一个娱乐网站,这是一个轻松愉快的谈论人的论坛。这不是一个拼图式的电子刑讯室,好去教育别人生命的价值。这里是互联网书呆子八卦他们最喜欢的网络名人的地方。在 YouTube 上辱骂胖女孩的都是胖女人,顶着动漫头像的都在谈论vtubers(虚拟YouTuber)。这些都是在网上玩得开心的普通人,欢迎大家加入。"

推卸责任式的回应,自然无法被任何人同意。在争论中甚至有人说出了,"Kiwi Farm是善良的,它嘲笑的每一个人都值得被嘲笑"这样的话。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禁止回复的帖子中

唯一的回复是另一个网站活跃用户的这样一句话:

"是我们通过虚拟世界谋杀了他,

@Dyn让我敢于去做这一切,

抱歉但我就是他妈的忍不住。”

不论如何这种矛盾迫使我们想要回到暴风雨的中心,回到Kiwi Farm里关于Near的帖子里面。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让Near离开这个世界。

那个帖子里,在介绍了Near诸如跨性别障碍、Furry、对自己的模拟器运营不当等种种有些尴尬的过去之后。楼主总结道:"她就是一个典型的程序员。她很有激情地做完了一个伟大的项目却又失去了它。因为自己事业的失败,她面对公众的形象渐渐变得扭曲。"

不少人欣赏她的才华,"她如果把自己的作品写到简历里。她可以得到任何工作。只是出于自尊她没有这么做,但是这种自尊同样也毁了她。"帖子里从技术层面讨论她的Snes有多优秀的内容不占少数。

Near的推特账号

当然人们也会对Near试图教唆未成年人做"药娘"的过去,指指点点,讨论她跟自己合伙人决裂的过去。

为了面对那些必然存在的恶意,在2020年2月7日,Near第一次现身在这个论坛里,一开始她的态度也非常开放。

"我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知识的程序员。"在谈到网站上指责她有恋童倾向的时候,她也非常坦诚,"我是无性恋,我不在乎任何指责。"

几次坦诚的交流之后,她又消失了。几天后网站里的人讨论着,她删除了自己的个人主页和所有的推特,关于Near所有的存在都消失了。

Near制作的模拟器界面

没有具体的记载显示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不得不让人猜测,这几天里Near在现实世界中遭到了骚扰。

在网站里和她交流的人、在底下评论的人做了什么,我们可以不去猜测,真正恐怖的是另一批。

仿佛把一个人赤身裸体放置于大街之后,一拥而上围观的人们可能大部分都怀揣恶意。但是前排,那些把自己表情清晰展示出来的不让人恐惧。真正让人恐惧的,是后排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会在几天之后,尾随在那个被围观的人身后并指指点点的。

纵使,管理员一次又一次地强调,"不支持在现实世界接触任何被谈论的目标"。

但这一切还是失控了,只要有人肉他们的条件(知道足够他们的信息,人肉他们的理由——"我觉得他足够讨厌")。这个人就必然会被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

很不巧的是,Kiwi Farm有意识地提供了这一切,虽然它主观上不认为自己是最后对Near捅出那一刀的人。

她放弃了byuu这个id重新在推特上申请了一个名字为Near的账户开始活动。

但是很快这继续招来了论坛的围观。

更糟的是byuu消失、Near重生之后,论坛内部很快又恢复了对她的嘲笑。"我觉得这个有点自恋的童贞君,从来没有想过别人为什么欺负她。"

之后就是发生在文章开头的故事。

很快,网站的管理员在帖子后面发出了他和Near之间的邮件沟通记录。

"我尝试过治疗,我尝试过所有可用的抗抑郁药,我在 7 月份删除了我的整个互联网存在。我已经尝试了一切,但没有任何效果。我无法停止惊恐发作。我无法停止感到羞辱......我知道我与众不同,但我已尽力做一个好人。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尽我所能帮助他人。但我总是因为与众不同而受到嘲笑。这是我一生的常态......Byuu就是我的全部。

求求你了,删除你的网站上面关于我的一切。然后我不会再发布任何个人内容,我只想更新我的模拟器。我会把我全部的积蓄给你,作为一个程序员我会免费为你工作,但是如果你不那么做,我会去自杀。"

Near的推特首页

她去世前的另一个消息是在更新自己的模拟器

另外,这条消息被置顶

随后在几个回合的往来之后,Kiwi Farm的管理员Null发了最后一封冷冰冰的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我不会被勒索。"

Near在发给网站管理员的邮件中所展示的自己在服用的精神类药物

所以假如试图复原这个故事,关于Near离开的故事。

一个几乎能称得上天才的程序员,自小因为性格种种问题受到了骚扰、虐待和嘲笑。后来她设计出了非常优秀的任天堂模拟器,而成为了名人。但是她没有因为这一切彻底自信起来,自己的作品倒更像是一个用来逃避的空间。

当Kiwi Farm加入进来,她面对的是虚拟世界的骚扰和毫无保留的曝光,她甚至试图鼓起勇气地去Kiwi Farm上有关自己的帖子里面交流。但是最后失控的信息流还是摧毁了自己。

被毁灭掉的不只是她,正如她在自己最后的推文中提到的,"互联网是我的一切,它不是虚拟的东西。"而Kiwi Farm摧毁的也正是这一切。

Kiwi Farm上面有句对于Near的评论是这样的:"身份政治的另一个受害者。"

某种程度上是有道理,互联网是一个过度承认身份政治的世界。为了躲避自童年就伴随着她的源自"与众不同"的痛苦,她选择隐藏在互联网,一个名叫myuu的有着毛茸茸动物头像的虚拟身份背后。

赛博的世界放大了一切,不论是赞美还是指责。

这个时代,我们允许人们过度地展示不适合被展示的自我。我们会在公开的场合,对他们送出本身根本不存在的理解与同情,但是我们必须要承认,那些阴暗的东西永远存在着,那些小时候欺负过嘲笑过你的人,只是藏在了一个你看不见的角落。

这也意味着在互联网世界某个阳光照不到的位置,本来就该存在的的讽刺和嘲笑会加倍地袭来。

太多人在互联网里营造出了天下大同的幻象,为了满足自己的善良,对着边缘群体送出过度的认同,然后让他们认为展示是正常的。他们开始更多地在公开的互联网环境里展示着自己的尴尬,忘记了自童年起这一切带给自己的痛苦,当反噬来临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接受不了,更何况是那些天生痛苦的人。

那些Kiwi Farm用户和外来者争执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才是真正关心她的人。如果她真的感觉到痛苦就应该隐藏起来,而不是展示给你们这些伪善者。"

这固然不可能是答案,这倒是更像是把平常中立的言论彻底地两极分化带来的结果,毫无疑问的是,Kiwi Farm在这个两极分化的世界扮演的是更多纯粹的恶的存在。

善恶的界限也许并没有那么分明,善良的和邪恶的都在那里存在着。但是就像是Near的故事里一样,它就是会失控,只要进入了这个赛博的世界,这一切就是会失控,没有办法。不论是自己的疯狂与愧疚,还是那些善良或者邪恶的东西。

另一个自杀案里的受害者朱莉

很快常年虐待她的男友也上了Kiwi Farm曝光的名单

想要很好地活下去到底该怎么办?彻底地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还是演好一个傻子?

Kiwi Farm游离在另一种思路。

"在Youtube上,胖女孩嘲笑着胖女孩。"网站的管理员Null这么说着,邀请着每一个人加入,随后他做出了总结:

"保持匿名,并且玩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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