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路
01.
距离“太极大师”马保国被30秒KO已经过去了10天，但大师带给我们的快乐还在持续。
先是一系列豪言壮语被挖坟。譬如“可以跟张伟丽打三分钟不喘气”，“一根手指击败200斤壮汉”。配合他半分钟被击倒三次的画面，对比略显惨烈。
同样被挖坟的还有大师的“辉煌战绩”。马保国自述，曾在2015年战胜了欧洲MMA（综合格斗）冠军皮特，号称“他一拳也没打到我，一脚也没踢到我”。
但经查证，这位皮特虽然确系格斗选手，但并非欧洲冠军，且在2015年时已退役2年。皮特事后表示，他和马保国拍对练的视频时，对方称视频是用于宣传的，所以他配合了“假打”，全程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弄脏他的丝绸制服”[1]。
另一个视频中，马大师放出过“有本事出去打，不要在国内吹牛X造假”的狠话。可如今看来，“吹牛X造假”的，似乎不是别人。
马大师的教学视频也一个个被翻出来供瞻仰。我等看客固然大多不懂行，但大师演示的“马家刀法”和“闪电五连鞭”，也确实过于skr，令人颇开眼界。
但最令人开眼界的，还要属马大师本人赛后的言论。
先是发微博表示，传统功夫是“先健身养生、后修心养性、再防身自卫”，“没有实战训练，很难适应现代搏击下的擂台比赛”。
话本身倒也没错，但马大师从前的豪言壮语可不是这种论调。围观群众不免担心，在台上连遭KO是否导致大师失忆。
接着，马保国又连发三条打假微博，称网上有人假冒他和他的弟子，敦促假冒者道歉，否则“将通过法律渠道追究责任”。
假大师打假冒充假大师的假大师，这番套娃操作，堪称天秀。
马大师的套路如此娴熟，可能是因为他也并非头一次翻车。假打战胜“欧洲MMA冠军”一案，三年前就已被揭穿，但马大师云淡风轻地表示，“我没有真打他，因为我把他封死了”。今年年初，他也曾被健身爱好者KO，事后自辩称，自己是“按传统功夫点到为止”。
总之，正反话都被他说尽，简直立于不败之地。建议搞公关的朋友研究一下马大师的话术。
当然，马国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他之前，还有若干高深莫测的“武术大师”上演过史诗级表演，其阵仗之大、表演之精彩和脸皮之厚，都足以给马大师留下足够丰富的参考资料。
马大师自称“一根手指击败200斤壮汉”，但比起当年闫芳大师连手指都不需要动就能把壮汉震飞的“内功绝技”，显然相形见绌。
在公众关注度上，马国保的这次翻车，轰动程度也远远比不上另外两件“武林大事”。一是2013年的“天山武林大会”，二是2017年徐晓东PK“太极高手”魏雷。
2013年的“天山武林大会”，号称荟聚少林、武当、崆峒、青城等各派武林高手。高手们一登场，却洋溢着浓郁的cosplay画风。官网上介绍的“神兵”，如“九色惊虹剑”“十绝紫微剑”“伏魔七星剑”“南斗五星降龙剑”，听起来也像是网页游戏里的充钱道具。
大会还未开幕，所谓“少林达摩院首座”和“武当掌门”就被少林和武当两家公开辟谣。后据媒体查证，其他“掌门”也大多是自封的。
待到“掌门”们正式亮相，吃瓜群众更大失所望：武功展示几乎都以表演为主，画风宛如公园晨练。好容易有位掌门接受观众的挑战，居然差点输给路人，最后挽回面子的，又是那句熟悉的“点到为止”。
事后证明，这场闹剧只是主办方为了卖票炒作的噱头，“掌门”们的出场费，大概在一万元左右[2]。
武林大会噱头很大，但终究只是闹剧。真正对武术圈产生巨大影响的，是2017年自称“中国综合格斗第一人”的徐晓东PK“雷公太极创始人”魏雷事件。
自称“雷公太极创始人”的魏雷，20秒惨遭KO。事后，魏雷表示，这是因为自己没有使用“内力”——和马保国的“没有真打”一样，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概是因为都翻过车，魏雷对马保国颇为惺惺相惜。在马保国被KO后，魏雷说他“天真、固执”，并表示对战双方年龄差距过大，对方下手太没轻没重[3]。
徐晓东战胜魏雷后，接连对若干“武林高手”发起了战书，其中也包括马保国。但最后因中国武术协会公布禁止私下约架的禁令，约战不了了之。
在搏击和格斗圈，徐晓东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其实际战绩也和自封的“第一人”相距甚远。但即便是质疑其动机的人也承认，武术圈或许确实需要这样的搅局者，揭破圈中乱象。
徐晓东与魏雷一战之后，更多的“武术大师”被打出了原形。
2017年，在电视节目上风光一时的“武僧一龙”，被泰国拳王西提猜KO。
2018年，号称兼通咏春、太极的郑家宽，被跆拳道黑带张龙KO。值得一提的是，郑家宽曾在马保国门下学习。不过输掉比赛后，被开除了弟子籍。
同年，徐晓东再次出山，KO了号称咏春高手的丁浩；同一日，丁浩的师父余昌华，告负于右臂曾两次骨折、只能用左臂出拳的“独臂拳手”熊呈呈。
2019年，徐晓东PK“里合腿”田野。这场是一场毫无悬念、甚至“恶意满满”的比赛。每个人都知道，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的田野不可能战胜徐晓东。因为这场比赛是收费直播，赛事方甚至请求徐晓东手下留情，不要几秒钟就结束战斗，“必须撑过第一回合”[4]。
然而明眼人也看得出，搏击vs传统武术至此已经完全沦为炒作噱头。田野是焊工出身，没有什么武术传承，代表不了传统武术。它更像是一场合谋的商业表演，输赢通赚，各取所需。
但当“假大师”们纷纷原形毕露时，吃瓜群众也不免发出疑问：武术还有真大师吗？还能“真打”吗？
当公众对武术的滤镜一再破灭，这个传统武术圈回避多年的问题，到了必须回答的时候。
02.
严格来说，“武术能不能打”和“武术能不能打得过搏击/泰拳/跆拳道”，其实是不同的问题。
对于第二个问题，武术圈子内已经基本形成共识：如果是现代的擂台搏击，那么传统武术确实是打不过。
首先是时代的原因。如微博网友@提刀探花在缅北 所说，“杨露蝉当年打遍京城无敌手……但毕竟是那个时代的打遍京城无敌手。北宋围棋国手刘仲甫，如果放今天，他多半下不过一个棋院的学生。”现代格斗迅猛发展的近几十年里，传统武术却不进反退，已然被拉开了差距。
其次是规则。搏击有严格的比赛规则，并不是随便哪里都能打，也不是什么动作都允许做。对传统武术颇有研究的导演徐浩峰曾戏言，“什么是八卦掌？历届拳王比赛犯规动作集合起来，就是八卦掌。”[5]
其三，大部分传统武术，并不是为了拳脚搏击而设计的。
这可能并不符合大多数中国人对武术的普遍想象。我们对武术的印象，大多来自武侠小说和电影。但武侠片里快意恩仇的江湖、你来我往的招式套路，恰恰不是武术的真相。
武术是防身、杀敌之术，以尽可能提高杀伤力和防御力为目标，因而必然以兵器而非拳脚为主。如徐浩峰所言，“中国的拳脚功夫背后都是藏着大枪大刀”[6]。很多武术套路中的看上去不合理的地方，通常是因为被抽去了兵器。
在古代，武林高手也并非身在江湖。这类与杀伤有关的专业技术训练，只有在军队才最有条件实现。因此现代人想研究古代武术，要参考的不是传说中的武功秘笈，而是戚继光《纪效新书》这样的军事著作。
武侠电影中花哨好看的打斗，很可能来自传统戏曲，而非实际的武术。李安在拍《卧虎藏龙》时就发现，电影里最精彩的武术动作，经常是京剧武行出身的人编的。而真正会武的教头，虽然能打，却没有什么观赏性[7]。
而作为实用的武术，不可能有那么多你来我往的招式。叶问的弟子梁绍鸿，在美国开过馆，做过美军海豹突击队、特警部队的训练官，也是梁朝伟为《一代宗师》学咏春时拜的师父。他对传统武术招式的概括就是“一招过”。电影和小说里动辄二三十招，“都是假的”[8]。
关于武术究竟能不能打、有多少实战价值，早在民国时，就已有质疑声存在。民国年间曾举办过一次声势浩大的“武林大会”，比武现场却出现了“猛咬与赛者之面，鲜血淋漓”的画面，令观者瞠目。更有人质疑，满眼尽是“玩枪刀的把戏”“毫无意义的跳舞”[9]。可见在当时，靠耍把式唬人的武术已然不鲜见。
建国后，随着武术被归为竞技体育，武术套路成为一种比赛项目，当代武术更是大步迈向无害化、体操化和舞蹈化。这种变化，改变了主流视野中武术的形象，也就不可避免地引起质疑。
拿过五届全国冠军的李连杰，在面对“武术套路是不是花架子”的提问时，十分干脆地表示认可。但他也解释说，这是因为现代社会不再需要作为杀人术的武术，因而武术原有的杀伤功能在很大程度上被割弃了。
近代枪支的出现，让武术作为专业杀人术和防身术的价值大大降低；到了现代法治社会，武术的致命性也就彻底剥离，变成一种竞技项目和强身健体的方式。
但失去了致命性，也并不意味着当代武术全是没有实战意义的花拳绣腿。一方面，武术对人的力量、速度、灵敏和柔韧度的训练，依然极其有效。
李连杰在海外拍片时留下的影像↓
即便是门外汉，也不难看出真正武者一招一式的功底。
王家卫拍摄《一代宗师》时拜访过的八极拳名家齐玉华↓
徐浩峰《倭寇的踪迹》中，武术家于承惠一镜到底的“孙膑拳”↓
另一方面，传统武术中一些套路和打法，仍有进一步挖掘的空间。包括张伟丽、泰拳金腰带挑战赛冠军孙洋等在内的许多搏击高手，都有过学习太极推手、并将其用于现代擂台实战的经验。
多年以来，武术的真实面目是被遮蔽的。它自身的发展历经曲折，散佚失传者众；大众对它的想象，又一直被武侠小说、电影、戏曲武行所塑造。当武术与爱国、民族自豪感联系在一起时，又会引来更多情绪化的表达。
只有拨开这些迷雾与玄虚，让武术回归到武术本身，“假大师”们才会彻底失去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
就像《一代宗师》里的那句台词：“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错的，躺下，站着的才有资格讲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