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前的中国文娱业是如何挺过SARS的?(组图)

2003年9月7日,一个平常的秋日。上午九点半,香港著名监制黄百鸣来到武汉一家影城,宣传五天后即将在内地上映的电影《非典人生》。这是内地与香港经贸更紧密合作协定签署后,第一部由内地和香港合作拍摄的影片,也是国内首部公映的SARS题材影视作品。《非典人生》是一部喜剧,旨在传递民众在SARS时期乐观向上的精神。

可惜,这部集结了曾志伟、黄日华等众多明星的电影在上映后遭遇滑铁卢,总票房不过数万元。时任《青年参考》主笔黄章晋毫不客气地写道,这类试图将SARS涂抹上一层温情的影片,显然低估了人们对SARS的深刻记忆,“健忘的,不是曾笼罩在SARS恐惧阴影中的大众,而是几部急功近利的电影。”

人们都在逃避这段悲伤的集体记忆。比起看电影,大家更愿意把热情挥洒在路上。6月15日,本身不属于SARS重灾区的湖北省开始解禁。当日的武汉街头,就涌入了万余名因SARS憋闷了近两个月的市民。黄鹤楼、东湖等热门景区数天之内就有近万名市民报名参团。

谁能想到,17年后的今天,这座从未遭受过重大疫情打击的城市竟成了孤岛。被封近二十多天,城中哀嚎一片,各行各业都按下了暂停键。

接到娱乐资本论的采访电话时,青雨传媒总裁、制片人张静正在日本。17年前,SARS刚在北京暴发,怀有身孕的她从北京迅速“逃回”当时的定居地武汉;17年后,新冠疫情暴发,被困在日本的她立即捐赠了一批口罩发往老家湖北孝感。

而小娱采访的另一位资深从业者——现江何工作室制片人吴玉江,则在SARS时期留守北京,闭关二十天,吃了二十天方便面,写出了人生中第一部电视剧作品。经历过SARS时期的影视人,都有一段难忘的故事。

理查德·普雷斯顿在《血疫》中写道,埃博拉是地球对人类启动的免疫反应。那么人类又能从一次次瘟疫中获得什么免疫力?回望SARS,当时并不发达的娱乐产业遭受重创,过了至少半年才恢复元气。如今的行业总量急剧扩大,却也面临着更多未知的考验。

SARS之下的影视人:

逃离疫区、闭关写剧本、和宋丹丹抢泡面

SARS对中国娱乐产业的打击最先从香港开始。

2003年3月31日,香港人民永远记得这一天。港府隔离了淘大花园的一幢公寓,因为该公寓暴发了SARS疫情,已有超过100人受到感染。此后流言四起,香港人民的恐慌情绪达到顶峰。巧合的是,第二天一代巨星张国荣自杀,震惊整个娱乐圈。

几天后,之前数次传出将延期的香港金像奖颁奖典礼如期举行。由于疫情严重,张艺谋、章子怡等原定要出席的内地明星俱未到场,台下也有不少人戴着口罩。颁奖典礼开始前,主持人曾志伟给大家打鸡血,“我们不能退后,今天的晚会一定要做!……我们家里有事,不可以自乱阵脚。”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人们还活在时任卫生部部长张文康编织的美梦里——“在中国、北京工作、旅游是安全的,戴不戴口罩都安全。”直到4月8日,美国《时代周刊》在一篇报道中引用了军医jiang彦.永指控当局瞒报病例的公开信,民众才知道真相,一时间舆论哗然。

问责工作很快展开。4月20日,官方宣布北京的确诊病例从原先瞒报的37例暴增至339例。同一天,北京市市长孟学农和卫生部部长张文康被免职。但此时疫情已经扩散,内地娱乐圈也受到冲击。

最先被确诊的演艺界人士是导演谢飞。4月22日,谢飞因感染SARS入院,和他同在北京电影学院教书的导演姜伟得知此事,一下子慌了神。当时他正在为电视剧《沉默的证人》写剧本,很快就要写完建组。接下要怎么办?他立即拨通了《沉默的证人》制片人、现青雨传媒总裁张静的电话。

彼时张静正心急火燎地赶往当时的定居地武汉,那里还没有一个确诊案例。此前一个朋友已经告知她谢飞被感染的消息。因为当时张静正怀着孕,夫妻俩当即决定离开北京。“回去就好。”电话这头,姜伟放下心来。张静却在路上越想越怕,此前总觉得SARS离自己很远,可这次连身边的人都染上了SARS,太可怕了。

SARS时期关于谢飞患病的新闻报道

两人是开车离开北京的。“出了北京城,氛围就紧张起来了。”张静向娱乐资本论回忆,当时各个路口都有穿白大褂的人检查登记,神情严肃。幸而他们的车是武汉的车牌,没有受到太多的盘问。

晚上到了郑州,夫妻俩要歇一晚上。住酒店时,他们也不敢说自己是从北京来的,一如现在许多在外地的武汉人都不敢说自己来自武汉。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匆忙启程,赶往武汉。快到家时,远远地,他们看见小区门口已经拉上了横幅,要求居民举报来自广州和深圳地区的外来人员。

回武汉后的张静总算松了口气。武汉的SARS疫情并不严重,每个星期她还能和朋友聚一下,不至于一禁足就是十天半个月。但留在北京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和张静一样,现江何工作室制片人吴玉江当年也入行没多久。他和妻子何静都留守在北京,疫情暴发时,两人正在筹备电视剧《中国造》。因疫情严峻,无法外出大量见人,再加上那个年代线上沟通困难,两人此前找专业编剧试写的结果也不理想,就决定自己上阵写。

“当时做编剧,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吴玉江告诉小娱,决定自己写后,他们就去望京一家现已拆迁的超市采购了一箱方便面。当时超市已经出现了抢购潮。吴玉江印象很深,他还在超市偶遇了宋丹丹,两人的手同时伸向一包方便面。

回家后,吴玉江就闷在家里开始以一天一集的速度写剧本。当时没有电脑,只能手写,二十天后,剧本写完了,方便面也吃完了。至今,他的手上还留着一个“坑”——那是长时间握笔磨出来的。

SARS期间,线上娱乐并不发达,宅在家里看剧是很多人的消遣方式。闭门创作的这段时日,吴玉江和妻子最大的精神食粮,就是疫情暴发前托朋友买的《流星花园》DVD,“我们足足看了三遍。”

和现在湖北地方台狂放电视剧一样,当年北京卫视也开始每晚5集连播《射雕英雄传》,CCTV6为了鼓舞大家,推出了多部反映抗洪救灾的众志成城影片,如《惊涛骇浪》。央视广告部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媒体,原本五六月份是电视广告淡季,但5月央视12个频道广告收入6.5亿人民币,比2002年世界杯期间还高。

SARS之下的电影行业:

《手机》不停工被骂,影院欠《英雄》500万

并不是所有从业者都像张静和吴玉江一样,项目处于前期筹备阶段,没有遭受太多损失。和如今一样,许多已经建组或者正在拍摄的剧组,都损失惨重。

比如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2》,开拍仅一天就被迫停机;电视剧《隋唐英雄传》,原本打算请赵文卓演秦叔宝,但延期后赵文卓没了档期,就换了黄海冰来演。

不过,由于当年疫情的发展速度没有如今这么快,各大影视基地也没有下发停拍通知,仍有剧组没有停机,比如在北京拍摄的电视剧《皇太子秘史》。但剧组采取了严格的隔离措施,主演被禁止外出,群演由组内工作人员兼职。

还有剧组因为北京疫情严重,转战青岛拍摄,比如为了赶贺岁档的电影《手机》。媒体曝光后,当地居民集体抗议,要求剧组就地隔离14天。为了安全起见,剧组抵达青岛后,就立即前往疾控中心体检,平时拍摄都封闭在一幢18层酒店里。

尽管如此,《手机》剧组还是受到了不少当地人的排斥。拍摄时,有人远远地指着他们的“京”字车牌说是“SARS牌照”。以往葛优在外地拍摄,总有人上前握手和索要签名,这次人们却退避三舍。因为他个子高且是光头,引人注目,剧组成员戏称他为“SARS”代言人。

有天下午没有拍摄任务,封闭许久的剧组成员想出去透透气。一行人刚来到一家桌球房开始打球,葛优就发现身后有个中年妇女手持消毒喷雾器进行跟踪,顿时兴味索然。

5月上旬,尽管各地确诊病例已呈下降趋势,但各大影视基地依然门可罗雀。5月9日,广电总局对外提出了“慎重建组,推迟开机”的建议。横店影视城平时都有十多个剧组拍摄,但当时只剩下4个。

时任横店影视城副总经理的曾毓琳在五年后告诉记者,那年横店的营收增长率为几年内最低,有段时间甚至只有一个剧组被困在基地拍摄。旅游业务也受到重创,旅行社的退单如雪片般飞来,一些骨干员工提出辞职,“秦王宫”甚至创下了一天只卖出一张票的记录。

横店“秦王宫”景区

和现在一样,当时线下娱乐场所亦遭受重创。早在4月26日,北京市政府就下令关停所有公众聚集性娱乐场所。当时中国的电影市场正处于低谷,前一年创下2.5亿元票房的《英雄》刚激起人们的信心,疫情的来临又把市场拖至冰点。

在疫情最严重的北京,不少影院停工后都只发基本工资。《英雄》的出品人张伟平告诉当时的媒体,因为疫情严重,影院还拖欠着他500万票款,“但在影院停业的时候说影院欠我们钱,好像有点残酷。”

其他城市的影院还在苟延残喘。坚持在4月25日上映的《指环王2》成了第一个牺牲品。“没有别的片子放,只能把原本只放到5月底的片子拖长到6月,结果票房也只收回120万元———若不是SARS,这样的大片一个月收200万元票房根本不成问题。”广州一名院线经理在疫情过后大倒苦水。

新冠疫情暴发后,人们在网上回忆当年SARS对影院造成的影响。有人戴着口罩去看《指环王2》,回来后拿84消毒液泡毁了整条牛仔裤;有人全副武装去了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影院,结果发现全场只有不到五人。

因为是露天放映,枫花园汽车电影院成了北京唯一一家没关门的影院。一部讲述实验室病毒泄露、通过飞沫传播的好莱坞老片《西部侠情》场场爆满,被人称为当时的“批判现实主义大片”。

一名央视记者得知情况,上报了北京市文化局。纠结再三,政府同意这家影院继续营业,并立即派人穿着密实的防护衣、戴着防毒面具前来检查。影院也托关系买了几十桶84消毒液,对着客人的车狂喷。因为消毒液浓度太高,不少车都被腐蚀出小白点。

但如今,因为新冠疫情发展迅速,这家汽车影院也早早关门了。被下令关停的也不只是疫情最严重地区的影院,而是全国所有影院。

后SARS时代的文娱产业:

影院、剧组谨慎开工,政府救市政策不断

2003年5月16日,和SARS抗争了整整24天的导演谢飞康复出院。一周后,北京地区非典患者的救治工作全部结束,非典传播链完全切断,这场战役终于进入尾声。

谢飞出院前和医生挥手告别

但娱乐产业的恢复尚需时日。一直到6月11日,北京市电影院才在停业50天后重新开张。

按照影片放映时观众必须隔行隔座的规定,每个影厅都只开放了一半座位。购票前,观众还需要填写健康登记卡,接受体温检测,口罩和紫外线杀毒设备更是一应俱全。

各行各业相继复工。当年综艺市场并不发达,但卫视仍有一些节目需要录制。为了防止传染,央视《艺术人生》制片人王峥甚至把与会的专家都拉到了香山公园,8人每隔一米就坐,在山顶开策划会。疫情结束后,愿意到演播室录节目的明星才多起来。广电总局的专家们,也不再各自拷贝文件回家轮流审片,而是重新聚在一起审片。

制片人张静记得,她是6月8日回到北京筹备《沉默的证人》的。当时其他地区基本已经解禁,但北京还很紧张。她和丈夫住在大运村一家酒店里,就在导演姜伟家对面。酒店旅客很少,来的第一个星期,酒店大堂和八楼以上都不开灯。

平时两人出门找地方吃饭,许多饭馆依然大门紧闭,开着的几家服务员也很少,给他们上完菜就远远地躲开了。到了晚上,他们就带着一壶茶到酒店大堂,打开灯,和导演姜伟、摄影师刘志一起开会。很长一段时间,酒店似乎都只有他们四个人。

直到6月15日,中国内地实现确诊病例、疑似病例、既往疑似转确诊病例数均为零的“三零”纪录。6月20日,小汤山医院最后18名患者出院。人们终于相信,SARS这一战打赢了。

北京街头恢复了以往的人头攒动。6月24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解除对北京的旅游警告,同时将北京从疫区名单中删除。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门前,一位售货员激动地贴出一张庆祝标语:北京真牛!

后SARS时代,百废待兴。7月,内地和香港签订了《更紧密经贸关系安排》,放宽了香港电影在内地上映的条件,合拍片在内地可享有和国产电影同等的待遇。9月,广电总局同时颁布了三个自12月起施行的规定。一是向社会开放电影的制作、发行和放映等环节;二是放宽了中外合拍影片的限制;三是降低拍摄立项的审批条件,下放放映审查权限。

2003年,电影市场整体低迷。即使SARS疫情已经过去,国产片也没能复制前一年《英雄》的神话,年度冠军《手机》票房只有5600万元,受疫情影响延期上映的《绿茶》《紫蝴蝶》等国产片票房更是只有三四百万元。

但受政策鼓励,2004年电影市场迎来暴发式增长,国产片总产量较2003年的140部提升了51%,《功夫》《十面埋伏》《天下无贼》三部电影总票房均超过1亿元。

相比电影,电视剧市场复苏得更快。停拍的剧组纷纷复工,横店很快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为了吸引游客,横店还推出了旅游优惠价,2003年的游客量竟然比上一年多出了30万人次。在回报最显著的2004年,横店的游客量和营业收入增长率都达到近五年最高。

经历过17年前那场SARS的影视人都更从容。这几天,制片人吴玉江都在家磨剧本。他很清楚,如今中国的宏观经济不比当年,这次疫情很可能会把行业直接从寒冬期拉到冰冻期,唯一的好处就是,给大家提供了一个沉下心来磨剧本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干,说不定复工后就能马上冲出来。”

身在日本的张静,前段时间刚把一批口罩物资捐给湖北。这批口罩从日本出发,由三名飞往郑州的旅客人肉托运,历尽波折才抵达湖北孝感。和17年前不同,这次她的老家是疫情重灾区,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如今,张静在北京的公司青雨传媒已经开始线上办公。综合SARS时期的经验,她建议影视公司现在就开始和已签约或想签约的演员、编剧、导演等沟通,以免复工后撞档期,“等大家都签完了,就不可逆了。”

不只是娱乐产业,各行各业都将跨越17年岁月,重新检验我们从SARS中学到的一切。如加缪所言,人类能在这场鼠疫和生活的赌博中获得的全部的东西,就是知识和记忆。

不管是60多天的SARS时期,还是如今的新冠疫情,都只是历史的一个片段,身处其中的我们也只经历过不同的事件碎片。但这些碎片融合起来,就是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就是下个时代来临前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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