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尊严的天平上，一个公司的重量，不能压过一个员工的重量。
01
先仅从技术的角度，来看看华为对李洪元事件的回应。
华为文化的核心是：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长期坚持艰苦奋斗！根据一些材料所示，李洪元或许并非华为所认同的“奋斗者”，入职近13年，一直是15级。但其实李是否因达不到员工绩效考量标准被开除，是否多要了离职赔偿金额，并非此事关键。退十步讲，即使李人品低劣，敲诈公司，而且令其羁押251天也并非华为本意，只不过是按照法定程序，华为的告知姿势也少了一丝人情味。
华为其实很擅长写声明。
2018年12月1日孟晚舟在加拿大温哥华被捕后，因为这不但是一起法律事件，涉外事件，当事人又是任正非的女儿，华为CFO。华为如何发声，非常棘手，过于弱势，会让国内舆论觉得没骨气，过于强势，作为一家跨国企业肯定不愿意贴上“民族主义的标签”。一言不慎，会把孟晚舟和公司都拖进坑里。
这份字斟句酌的声明中，华为写道：
“近期，我们公司CFO孟晚舟女士在加拿大转机时，被加拿大当局代表美国政府暂时扣留，美国正在寻求对孟晚舟女士的引渡，面临纽约东区未指明的指控。关于具体指控提供给华为的信息非常少，华为并不知晓孟女士有任何不当行为。公司相信，加拿大和美国的法律体系会最终会给出公正的结论。华为遵守业务所在国的所有适用法律法规，包括联合国、美国和欧盟适用的出口管制和制裁法律法规”。
声明用了“暂时扣留”，而非“逮捕”，也就意味着当时不能说有证据表明孟晚舟犯罪了。“关于具体指控，提供给华为的信息非常少，华为并不知晓孟女士有任何不当行为。”非常少，也就是说公司不知情，“不知晓”，也并非没有，都留下了余地。
声明后半部分，主语是华为，表示了对“加拿大和美国的法律体系”的信任，以及华为对公司（而非孟晚舟）在合法合规上的自信。这份声明可谓公私分明，理性克制，赢得一片赞誉。
不难发现，对李洪元的回复中，华为用了同样专业、冷静而逻辑严谨，甚至腔调都很相似的表述。
“华为有权利，也有义务，并基于事实对于涉嫌违法行为向司法机关举报。我们尊重司法机关，包括公安、检察院和法院的决定。如果李洪元认为他的权益受到了损害，我们支持他运用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包括起诉华为。这也体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精神。”
从声明中，你还真找不到任何漏洞，字字咬紧法治精神。
但为什么孟晚舟事件中广受赞誉的声明方式，在李洪元事件中就备受诟病？
02
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平权，不仅是空间平权、还有时间平权、表达平权、感受平权。平权不是平等，也不是平均，而是“选择的权力”，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做骑墙派，站在任何一端的权力。鸡蛋与石头撞在一起时，多数人从心理上会更同情鸡蛋。当华为的对手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它就是鸡蛋；当李洪元的对手是中国已经被封神的公司，他就是鸡蛋。
个体与大公司的博弈中，个体曾处于弱势地位，而人人皆可成为超级传播节点的时代，鸡蛋也能够轻易把石头碰出裂痕。
华为的声明无懈可击，只是少了一丝对“人”的关注。
再看看另一则声明。
2017年8月25日，以用户至上、变态服务著称的海底捞，曝出老鼠在后厨地上乱窜、打扫卫生的簸箕和餐具同池混洗、用顾客使用的火锅漏勺掏下水道。
对餐饮连锁企业而言，卫生和安全高压线，碰上了就能够让商誉瞬间灰飞烟灭，但海底捞很快复原，2018年上市之前，此事也少有人提起。
它当日很快发出了一封通报：
关于海底捞火锅北京劲松店、北京太阳宫店事件处理通报
海底捞各门店：
今天有媒体报道我公司北京劲松店、北京太阳宫店出现老鼠、餐具清洗、使用及下水道疏通等存在卫生隐患等问题，经公司调查，认为媒体报道中披露的问题属实。
公司决定采取以下措施：
1、北京劲松店、北京太阳宫店主动停业整顿、全面彻查：并聘请第三方公司，对下水道、屋顶等各个卫生死角排查除鼠；责任人：公司副总经理谢英；
2、组织所有门店立即排查，避免类似情况发生；主动向政府主管部门汇报事情调查经过及处理建议；积极配合政府部门监管要求，开展阳光餐饮工作，做到明厨灶，信息化、可视化，对现有监控设备进行硬件升级，实现网络化监控；责任人：公司总经理杨小丽；
3、欢迎顾客、媒体朋友和管理部门前往海底捞门店检查监督，并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修改意见；责任人：公司副总经理杨斌；联系电话：4009107107；
4、迅速与我们合作的第三方虫害治理公司从新技术的运用，以及门店设计等方向研究整改措施；责任人：公司董事施永宏；
5、海外门店依据当地法律法规，同步进行严查整改；责任人：公司董事苟轶群、袁华强；
6、涉事停业的两家门店的干部和职工无需恐慌，你们只需按照制度要求进行整改并承担相应的责任，该类事件的发生，更多的是公司深层次的管理问题，主要责任由公司董事会承担；
7、各门店在此次整改活动中，应依据所在国家、地区的法律法规，以及公司相关规定进行整改。
四川海底捞餐饮股份有限公司
2017年8月25日
声明棘手之处在于，不但要说清楚问题，还要表明态度。问题暴露到什么程度，即不给外界留下负向解释空间，又不让人觉得是在敷衍？态度如何表达，才能显得即诚恳，又不造作？
分析海底捞回应文本可看出：首先敢于承认问题属实，没有辩解，没有解释，而是捅破了气球，然后给用户和媒体提供监督的渠道，再感谢媒体和用户帮助自己发现问题，更是给出了每一项具体解决方案，在高管中对应到明确的责任人。
亮点在第6条，没有把责任推给“临时工”，而是让涉事停业的两家门店的干部和职工“无需恐慌”，敢于说出这是“公司深层次的管理问题”，主要责任由公司董事会承担。
我的合伙人杨铄今、鲁靖是海底捞的忠粉，将之视为人均消费不到二百元的极乐世界，他们不忍看这个世界的坍塌，非要带我在事件爆发的第二天去望京附近的一家店“支持海底捞”。我们本以为这次终于不用排队了，到了之后才发现，门前排队的人比平时还多。
当然，在海底捞后厨事件中，明显是公司有错，而华为李洪元事件中，事实尚不清晰。但问题来了，251天了还有哪些事实搞不清楚？即使有模糊的事实，能否用身段更柔软的方式来沟通？
华为高手如云，想必不乏公共关系高手，更不乏懂写声明的人，为何这次的表现如此笨拙？
因为他们说了不算。
03
企业的价值观，特别是中国企业，通常是创始人信仰与性格的强烈投射，对任何文化要素的挑战都相当于对企业创始人的质疑。
我看过一次海底捞创始人张勇发火。
2015年3月，倒春寒，我带着同事和张勇一起去海底捞北京市大兴物流中心。刚进门口，就看到两名站岗的保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向我们敬礼，张勇走进会议室第一件事，就是把主管叫过来臭骂一通：“这么冷的天，干嘛让人家挨冻，敬这没有意义的礼。让他们进屋里去呆着，再装两个暖气，花不了多少钱嘛。”
我们在旁边听着他训人，有点尴尬，不过这也符合外界对他的想象：张大哥，不就应该是一个待最基层员工如兄弟的人吗？但他又把自己解构了，告诉我们：别人把我想象的太好了，其实我不是那样的。他还几次努力做出一个凶悍的表情，“我就是个资本家！”
今年5月，我去新加坡出差，想体验一下海底捞的服务在高度职业化，又缺乏一点人情味的新加坡能否保证既有水准，于是最后一餐安排在海底捞乌节路店。我先到，新加坡多雨，另外三位朋友在雨中迷路了，我把电话给服务员，请他指明位置。他把电话还给我之后，带着两把伞就下楼了，三十分钟之后，他带着朋友才回来，原来走了两个街区去找人。
张勇这个人，朴实低调又风趣，他特别怕自己被捧上神坛，在微博上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就是海底捞的现状”。他的管理原则很简单：你真正把员工当人看，员工才能把用户当成人来服务。
把人当人看简单嘛？这恐怕是世界上最难的管理原则。
有的员工受到了委屈，就抱怨说海底捞背离了家文化，张勇说：海底捞从来都不是“家文化”，这是媒体、还有我们员工自己想象的。有的员工拉着张勇的他手哭着表达感激。“我说拉倒吧，你去看一下《资本论》，就知道我是怎么剥削你们的。其实我一点都不善良，算账很清楚。我只有把账算清楚，你一个农民才可能在北京买房子。现实是残酷的，我不能天天靠理想过日子。我得打竞争对手，我得想办法让客人来吃饭，我得赚钱！不赚钱，我死了你也死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海底捞也有越来越繁琐的流程，越来越复杂的考核，可张勇如何在人性与制度之间找到平衡的？他出身底层，常说自己稀里糊涂就被架到了这个位置，因此笃信“双手改变命运”，以及过程的公正公平。为了做到这一点，海底捞采取的方式是“连住利益，锁住管理”，“连住利益”才能统一员工与公司的利益，让员工有具有主人翁意识；“锁住管理”才能解决连锁餐饮企业规模化与标准化难题，控制系统性风险。其实，在“连住利益，锁住管理”之后，还应该加一点“黏住情感”，通过“连住利益，锁住管理”，才能在公司、员工与用户之间，形成情感的正循环。
“连住利益，锁住管理，黏住情感”具有普世性。
华为依然是一家伟大的公司，能在运营商市场和企业级市场取得如此份额，在C端设计出如此完美的产品，你无法想象它不懂人性，缺乏道德，实际上，在“连住利益，锁住管理”方面，它的成就远超多数公司。华为“不让雷锋吃亏”的大力度财富分享制度，就来自任正非等主要管理者对默默付出者强大的同理心，这与海底捞独特的考核-拓店-晋升三位一体制度，来自于张勇对于农民工阶层的强大同理心，如出一辙。
但“黏住情感”方面，它还差了一点火候。
04
任正非创立华为时已43岁，年龄与履历对创始人有不可避免的影响。创立华为之初，他总给人苦大仇深的印象，也确实长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当时他被国企开除，身负巨债，连妻子也弃之而去，这次创业对他来说真是孤注一掷。所以华为文化中，总能嗅到一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味道，这来自任的不安全感。
没有一家公司不强调艰苦奋斗，但很少会对“奋斗”强调到如此程度，而且是“长期坚持艰苦奋斗”。早期华为新员工一入职，就会到总务处先领一条毛巾被、一张床垫，累了就睡，醒了爬起来就干。现在床垫主要用于午休，可长期黑白颠倒，令许多创业元老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华为与互联网公司不同，通信设备行业如同炼狱，需要在四面合围的死胡同里左右拼杀，价值观起点是“客户”，只有足够狼性，才能抢到客户，为客户提供更好服务。
在市场上，华为是你在梦中也不愿意遇到的对手，这一点或许李一男最有感受。当年他离开华为北上创办港湾网络，成为华为重要竞争对手，任正非成立打港办，一通操作猛如虎，2006年又收购了港湾，李也回到华为，挂了个首席电信科学家、副总裁的职务，两年后离开。
任是国内最具反思精神的企业家之一，他曾多次谈到“灰度”与“妥协”。
他曾感叹：
“想起蹉跎了的岁月，才觉得，怎么会这么幼稚可笑？一点都不明白开放、妥协、灰度呢？”一个领导人重要的素质是方向、节奏。他的水平就是合适的灰度。坚定不移的正确方向来自灰度、妥协与宽容。
“一个清晰方向，是在混沌中产生的，是从灰色中脱颖而出，方向是随时间与空间而变的，它常常又会变得不清晰。并不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合理地掌握合适的灰度，是使各种影响发展的要素，在一段时间和谐，这种和谐的过程叫妥协，这种和谐的结果叫灰度”。
“妥协一词似乎人人都懂，用不着深究，其实不然。妥协的内涵和底蕴比它的字面含义丰富得多，而懂得它与实践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们华为的干部，大多比较年轻，血气方刚，干劲冲天，不大懂得必要的妥协，也会产生较大的阻力”。
“宽容别人，其实就是宽容我们自己。多一点对别人的宽容，其实，我们生命中就多了一点空间”。
“宽容是一种坚强，而不是软弱。宽容所体现出来的退让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无奈和迫不得已不能算宽容。”
“只有勇敢的人，才懂得如何宽容，懦夫决不会宽容，这不是他的本性。宽容是一种美德。只有宽容才会团结大多数人与你一齐认知方向，只有妥协才会使坚定不移的正确方向减少对抗，只有如此才能达到你的正确目的”。
这些话比张勇讲的精彩多了，读了任相关的发言，你难以相信华为会陷入今天的舆论困局。
05
任正非底层认知拼图中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板块，即“熵”。熵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用来度量体系混乱程度。从泛义上讲，熵增可用来形容功能减弱，人体衰老，组织懈怠等，可以说，无序性或者是说有序性的递减是一种宿命。
任正非对熵概念的了解来自人民大学一位教授，听到这个概念他如获至宝，这暗合了他长久以来盘亘在心中的危机意识。
众所周知，对华为最坚定的唱衰者就是任正非本人。这种唱衰，是为了引入负熵， 按照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的理论，一个生命体靠负熵为生，新陈代谢的本质就在于让生命体成功消除了当它活着时不得不产生的全部的熵。
自2013年开始，任正非就开始谈“熵”，他说自己把“热力学第二定理”从自然科学引入到社会科学中来，意思就是要拉开差距，由数千中坚力量带动十五万人的队伍滚滚向前。
“我们要不断激活我们的队伍，防止‘熵死’。我们决不允许出现组织‘黑洞’，这个黑洞就是惰怠，不能让它吞噬了我们的光和热，吞噬了活力”。
“我们组织的责任就是逆自发演变规律而行动的，以利益的分配为驱动力，反对惰怠的生成。民意、网络表达多数带有自发性的，我们组织却不能随波逐流。组织的无作为，就会形成‘熵死’”。
难以判断任在什么时间了解到李洪元事件，或是否、何时介入了此事的处理，不过对李的态度，或许也是华为文化中引入“负熵”，对抗“黑洞”的一部分。
亦有很多人对华为表示理解，管理业务线条如此庞杂，竞争环境如此恶劣，人员结构如此高端的机构，怎能没有超越个人荣辱的治理方式？蚁穴尚能溃堤，何况”黑洞“，对待任何导致熵增的要素，必须施以霹雳手段。
作为一位创业者，我非常同意这种观点，但难以接受在尊严的天平上，一个公司的重量，会压过一个员工的重量。
奇葩说第六季第四期辩题是“美术馆着火了救猫还是救画”？最初看这个题目，我还觉得陷入了虚无主义的矫情。不过李洪元事件倒促使我更认同李诞在这一轮辩论中的反精英观点：近处的哭声你都不管，你管得了远方的哭声吗？有一些人为了所谓远大的目标，而不计后果地牺牲别人，包括小猫，才频频让我们这个世界陷入大火。
你觉得公司这一端的重量会远远压过一个人，只不过因为这个人离你太远而已。
这场风波想必很快就会过去，从华为角度看，在更长的时间轴线中，这件事应该是“负熵”，而非熵增，理解了这件事，才能真正让“灰度”落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