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0月24日,英国埃塞克斯警方和媒体宣称“39人卡车尸体案”受害人为中国人,后进一步认定死者为一批越南偷渡者。此事戏剧性的反转和案情本身引发了中国网民的高度关注。观察者网就此连线了牛津大学社会学博士,在英越南人问题专家塔姆辛·贝博尔(Tamsin Barber)女士。】
观察者网:贝博尔女士你好,很高兴有机会和你对话。当地时间上周四下午,英国警方公布了“货车39人尸案”的初步调查结果,认为死者都是中国人,这则新闻震惊了亿万中国网民。后来随着调查的深入展开,当地警方逐渐发现死者是一群越南人,很显然他们犯了一个大错。你是否认为当时警方和英国媒体在处理此事时不够谨慎,缺乏足够的专业性?
贝博尔:是的。他们当时的操作太过于常规了,没有意识到偷渡者走的是一条较为隐秘的非法运送路线,这种情况下,受害人身上携带的证明身份的文件当然是也是有问题的。警方在查到身份证据时,没有第一时间加以甄别,所以犯了一个错误。
观察者网:也就是说,警方确实查到死者身上有一批假的中国护照,这不是媒体推断,而是事实?
贝博尔:是的,警方应该没收了这些假中国护照。
观察者网连线了身在英国牛津的贝博尔女士,她也于27日晚间做客BBC电视1台,谈了对此案的一些看法
观察者网:按照目前诸多权威媒体的报道,所有受害人都向蛇头支付了不菲的偷渡费,从2万英镑到5万英镑不等,对这些偷渡者的家庭来说,这是相当大的一笔钱。问题是,他们就算是偷渡成功,在英国非法务工,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赚回“旅行费”,而且还要还债和给家人寄钱。从经济上考虑,好像冒着生命危险偷渡英国不是个很理性的选择?
贝博尔:这些偷渡客基本都来自穷苦家庭。有一批人付不起偷渡费,只能借债,而且还要付高额利息,而且家人会拿不动产或者其它财物当抵押。如果从越南当地的起点开始算,把英国作为终点,那么一路上整个行程,花费最大的就是从其他欧洲国家到英国这一段,因为蛇头还是要分段计费的,从越南到波兰或者俄罗斯这段路的花费相对来说倒不是很多,从欧洲其他国家到英国这段路恰恰也是最危险的。
越南的五个偷渡输出大省:义安省、河静省、广平省、海防省、广宁省
到了英国之后,越南偷渡客们如果想快速赚钱还钱,一般都会去大麻农场(cannabis farm)。很多研究者认为,他们在大麻农场工作六七个月,就能还清至少80%的路费,这个赚钱方式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快的。但是去大麻农场的一般男性居多,如果是女性的话,去美甲店(nail salon)工作的话,还清欠款估计要好几年。
观察者网:你是否了解这些偷渡到英国的越南人非法打工的具体工资是多少?
贝博尔:这方面我个人没有深入调查,我借用一些同行的研究数据,美甲店的工作一般每周可以赚到500英镑;在大麻农场,每月大约可以赚到6000英镑,这样半年下来,差不多能攒到35000英镑左右。
观察者网:从目前媒体的报道来看,这批运送偷渡者的路线还是比较复杂的,涉及到北爱尔兰和比利时。您是否掌握一些很具体的越南人选择偷渡路线的一些套路?
贝博尔:越南的非法偷渡客去英国的路线看起来大同小异,但“内容”很丰富。如果第一批人成功到达之后,几个月后的第二批,蛇头就会变换行程以躲避边防检查。
现在有媒体爆出来有三辆装有越南人的卡车,其中一辆出了事,死了39个,我猜测其它两辆卡车之前选择了不同的运送路线。所以,每个偷渡者在路上都面临着不同的风险。
2019年10月27日,越南义安省,疑似英货车案遇难者的家属悼念亲人。(@视觉中国)
蛇头往往会找一个成功偷渡并且已经返回到越南的越南人当担保,先运送几个孩子去欧洲。未成年孩子的抗风险能力低,但是目标小,这和北非的偷渡客有共性。
越南的人口贩卖和偷渡组织和国际犯罪组织有紧密的联系,其中俄罗斯很多据点和车臣充当了中转站的角色。
蛇头们会给偷渡客们制作一次性的假护照,过海关的时候让他们拖着好像装着满满的大箱子,伪装成出远门的样子。如果是坐飞机的话,他们往往在10分钟前办理登机,这样值机人员就没有足够的时间检查护照等一系列文件的真实性了。
到达第一个目的地之后,他们会按照指示把一次性护照撕掉,在机场滞留两天左右,然后被警察带走。他们是故意被警察带走的,因为缺少真正合法有效的文件出关,希望在警局问话的时候逃走,再用身上携带的通讯工具和蛇头进一步联系,策划下一步的偷渡。
越南人往欧洲的偷渡路线,黄色图标代表打黑工的服装厂,绿色代表需要徒步穿越的森林,紫红色代表蛇头的补给地点,青色代表大麻农场,粉红色代表美甲店(数据来源:ecpatuk)
目前德国在河内的大使馆搜集到越南人以德国为中转站偷渡的一些资料,整理出现发现越南偷渡客们基本符合以下特征:28岁以下,未婚,之前没有出国记录,无业,手提5-7公斤的箱子,伪装成游客,不会英语,收入和旅费不相符,一般有个20个人左右的“旅行团”。
偷渡的第一站很重要,根据各国边防警察搜集汇总的信息显示,有49%的越南人选择俄罗斯作为偷渡的前哨站。
很多偷渡客们去俄罗斯先拿着合法的旅游签证,在和已经潜伏在当地的蛇头汇合。2016-2017年,我们发现去俄旅游的越南人暴增了17%左右,达到了43000人,不明真相的以为越南人特别喜欢去俄罗斯旅游似的,其实很多都是准备偷渡的。
俄罗斯的下一站往往是立陶宛、爱沙尼亚、波兰、捷克,但在去这些国家之前偷渡客们往往要在俄罗斯驻留一段时间打工赚下一步的偷渡费用,很多女性和孩子经常会受到性剥削。在保加利亚和乌克兰往西穿越的过程中,有很多证据显示越南偷渡客要步行长途跋涉过各种关卡。
其中要特别提及哥尼斯堡——俄罗斯在欧洲的一块飞地,该市也成为偷渡越南人去往欧洲其他国家的重要跳板。
至于越南很多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往往买的是转机的机票,在转机的阿姆斯特丹机场滞留后,故意被机场保安或者警察带走,这样可以避免被遣返回越南。理解了这些,也许你就不会太难理解为何现在法国戴高乐机场45%的非法童工都是越南人,这些孩子也需要打工来筹集去英国的旅费。
至于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英国,本质上还是为了钱。我之前接触到一个十五岁左右的越南小孩,是从鹿特丹逃过来的,他说只有在英国打黑工才能赚到更多钱,这一点我前面也说了。
观察者网:英国是否有例行的人口审查?定期甄别哪些移民是非法的,哪些是合法的?貌似媒体很少有报道越南难民被抓住然后被遣返的新闻。
贝博尔:抵英之后非法打工的这批越南劳工,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各种剥削,他们为了赚更多钱,尤其是女性,不得不跨出越南社区,和各种其他人群打交道,这个时候他们被举报的概率就会被增大。所以赚钱能力最差的越有可能被抓住遣返,有一技之长的往往能逃脱警方和有关部门的追查。
2012-2018在英国偷渡途中被抓住的越南人数,七年的时间内翻了六倍(@英国国家犯罪中心)
英国有关部门对非法难民和偷渡者的甄别往往和某些特定人群相联系,比如某个西非偷渡团出了事情,也会引发联动对其他诸如阿拉伯或者越南偷渡客的搜捕。所以越南偷渡者看到孟加拉或者巴基斯坦非法移民被抓的新闻,会想办法暂时离开英国。
所以他们为了躲避被遣返,往往有二次偷渡英国的经历。遣返对他们来说是最差的结果,不但赚不到钱供养家里人,而且回到国内之后,在当地海关等有关部门也会有不良记录,难以生存,往往铤而走险以身试法。
但英国警方没有定期对非法偷渡客的人口筛查,主要是应时而动,也就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才行动。
观察者网:目前英国处在脱欧的紧要关头。我们知道脱欧问题直接涉及到英格兰、苏格兰和北爱尔兰边境的纠结,而这次死亡的39人的路线就很可能涉及到北爱尔兰的犯罪团伙。您是否认为,假如英国真的脱欧成功,边境收紧,对防偷渡方面是有益处的?
贝博尔:对这个问题要分两个层面看。几年前,英国民众还对吸引欧洲其他国家的人才持很乐观的态度。谁能想到现在的英国居然要走到要脱欧的关口了。原则上讲,加强边境管控也是为了国家安全,但带来的问题是,脱欧之后不但对欧洲其他国家,还有美洲亚洲人去英国的成本会增高。当然了,人口走私问题确实会相应减少。
观察者网:根据BBC和路透社的报道,惨案发生之后,越南中北部的义安省的某天主教神父正在与死者家人取得联络,而且他还和在英的越南天主教社区联系援助受害人家属。为何这些神职人员可以在事后救济方面有很大作用?
贝博尔:这就要追溯到在英越南社区的最初发展。当初在70年代末那批最早的越南人来到英国之后,宗教在团结和聚集难民方面就发挥了不少作用,迅速成立了一些天主教和佛教团体。宗教领袖们在筹集缮款,安顿新来的难民方面贡献颇多。当时的通讯技术不发达,偷渡通道还不畅通,宗教领袖们主要和合法的难民和越南移民打交道。
天主教神父邓友南(Dang Huu Nam)10月26日晚间为英国卡车惨案的39名死者举行烛光祷告仪式(@viethome)
如果从宗教的角度看,越南社区在曼彻斯特和伯明翰自建的教堂比较多,伦敦其实比较少,至于佛教徒有没有自助筹款修建庙宇,这个我也不是很了解。你说的那个神父,应该是之前就和英国当地的宗教团体有沟通和来往,所以他可以在第一时间就承担了起协调者的角色。
观察者网:可否稍微介绍一下在英越南社区在过去几十年的发展状况?
贝博尔:越南人在英国大规模定居,基本上始于1979年,当时越南和中国在边界地区爆发了战争,造成了很多战争难民。需要注意的是,第一批来到英国的难民,其实是“越南中国人”,也就是在越南境内的,被中国政府视为少数民族或者已经定居在越南北部边界的中国人,其中不少是中国公民。战争后他们被越南政府迫害歧视,只能流亡海外。
当地时间2019年10月29日,越南河静省,疑似英国货车尸体案的遇难者(视觉中国)
到80年代中期,来到英国的经济、政治难民总数达到了22000左右。因为历史上的一些原因,越南分南越和北越,来到英国避难的越南人也分成了两批,他们散居在英国彼此之前很少来往。但是到了90年代,英国政府决定加强对越南移民的治理,为了让他们更好的沟通,倾向于把越南社区集中起来,其实这样做的后果是在英越南人越来越被其他族群孤立。有能力的,掌握一定技术水平的越南后裔后来离开了原来的社区,去了伯明翰和曼彻斯特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剩下来的基本上只能去中餐馆打工, 从事一些劳动密集型产业。
位于英国伦敦的越南社区美甲店
这些越南社区的发展和本国的经济发展关联性很高,这是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和其他如东欧、阿拉伯或者西非社区很不同,对后者来说,哪怕本国经济状况很不好,但他们可以以一种英国化的面貌出现,经济水平明显要比生活在原国家的人民更好。八九十年代越南有长时间的经济停滞期,在英越南社区相应地也很穷苦。
直到本世纪初,出现很多新兴的产业样态,如美甲和按摩等等,在英越南人才又找到较为稳定的工作机会。
今天,当初来英的这批越南难民已经有第三代了。但是这些第三代越南后裔依然显得如此“隐形”,他们好像在英国不存在一样,极少参与英国的政治生活和公共事务。所以很遗憾的是,只有当非法移民出了什么事情之后,英国的报纸和媒体才会出现他们的身影。
他们安静地生活着,很少惹什么麻烦,相比阿拉伯和西非、东非社区等等,越南社区的犯罪率是很低的,虽然他们不少人在打黑工。
观察者网:你提到1979年这个历史节点,当时香港也接收了一些越南难民,而且英国把一些越南难民配额让香港承担了一部分,比如现在香港暴乱的个别“学生领袖”就是越南后裔,对此你有什么研究吗?
贝博尔:当时联合国给英、美、加拿大等发达国家指定了一些难民的接收法定配额,但各国并没有严格执行,你说的香港接纳越南难民的问题,很遗憾,我对此没有很多了解。以后我会加强研究,补上这个疏漏。
在英的越南学生,包括在英国读书的越南留学生,在政治方面看起来都很谨慎,比如西方国家经常会抨击越南的人权问题,但是我看不到越南留学生在英国有组织地抗议他们本国的人权和民主自由问题。
观察者网:你个人去过越南吗?
贝博尔:去过。2017年,我当时为了深层次理解越南偷渡客冒着生命危险去英国的动机,联系了岘港大学(Trung Vuong University )的一些学者和一些政府智囊,由Hai Nguyen博士带队,去河静省的农村做了一些田野调查,项目的名字叫越南与英国之间的新劳工移民:动机、路途与反应(“New Labour Migrations Between Vietnam and the UK: Motivations, Journeys and Reflections”),岘港大学的Phuc Nguyen博士现在也是我的同事,他当时也帮助我做了很多一线研究。
贝博尔女士在岘港大学(左一,作者供图)
观察者网:那越南给你的印象如何?越南的经济发展在中国网民是一个热点话题。有一部分中国学者认为越南有富裕的劳动力,吃苦耐劳的品质,和相当规模的国内市场,经济发展潜力不可低估。假以时日,越南会在某些全球产业链某些环节上可以挑战中国,对此你怎么看?
贝博尔:我们都知道近几年越南经济发展迅速,但是是以一种极不均衡的模式在发展。城乡差别很大,如果量化成发展速度,越北乡村地带只有全国发展速度的四分之一,昨天我看了BBC的一则报道,说这个地区的越南人均GDP只有1200美元。如果再把偷渡客们的家乡这片区域做个集中调查,就发现他们所在区域的人均GDP只有400美元,这就更低了。贫穷驱动了偷渡,他们希望走出去的孩子们能在海外赚钱,补贴整个家庭。认为越南未来在经济上可以挑战中国的学者,我建议他们多读一下越南偷渡客的悲惨经历,这些对了解越南这个国家很有帮助。
从2016年至今,越南的经济年增长率维持在7%左右的水平(越南国家统计局)
节衣缩食为偷渡筹集资金,说明这些人对当地发展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一个城乡经济、区域经济发展很不平衡的越南,不但不会对中国造成什么挑战,而且很可能造成地缘政治上的某些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