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在海上漂了7天后,一批从深圳工厂拆卸下来的机械制造设备,终于到达越南胡志明市。这批设备的主人老蔡,在深圳开了12年工厂。在今年,很多类似老蔡这样的工厂主,像候鸟一样,和工厂设备一起南漂。
这种南迁现象,从2010年就逐渐开始逐年增多。老蔡本想邀请原来的合伙股东——一个开了20年工厂的朋友,一起来越南,但对方说什么也不做了,“做工厂太苦了,去海外更苦”。
老蔡只是中国人在越南淘金的一个缩影。
混杂的越南,分裂的市场
2019年6月25日,深圳市政府提交市人大的《深圳市2018年中小企业发展情况的专项工作报告》特别指出,企业外迁风险不容忽视:
“目前,深圳制造业企业受扩张需要、综合营商成本上升、其他城市加大招商引资力度等因素影响外迁,存在部分外迁引发整体外迁,龙头企业外迁导致供应链跟随外迁的风险,进而危及深圳产业链的完整性。去年,深圳有91家规上工业企业(标准是主营业务年收入2000万以上)出现外迁情况,约占规上工业企业总数的1.1%,累计在深工业总产值599.7亿元,占当年全市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的1.95%。”
除了内地城市,其中一个主要的外迁目的地,就是包括越南在内的海外。
开放的政策、便宜的土地(地价正快速攀升)、充分且廉价的年轻劳动力储备,足够长的海岸线,强大的运输能力,优惠的关税,这些优越条件正令越南成为全球制造业的淘金乐园,工厂主们嗅着金钱的气息纷至沓来。海路从蛇口到岘港,陆路从深圳到友谊关,900公里,再到河内,200公里,密密麻麻挤满了运输的货车。顺利时,通过这条“制造生命线”,中国的工厂主们用24小时即可抵达。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越南这个国家熟悉而陌生。
很多人对越南的印象,还停留在《投奔怒海》《青木瓜之味》等老电影里。事实上,这个国家正在成为全球继中国之后的下一个最热淘金地。
自从1986年“革新开放”以来,越南“以华为师”。越南国民生产总值飞速增长,根据国际货币组织发布的2018年各国GDP,越南排名第47位,GDP总值达到2414.34亿美元,经济总量已超过了新西兰和葡萄牙。1990年~2015年,15年间,越南的GDP增幅为全球第二,高达2075%。
但这个飞速发展的新大陆却让淘金者们又爱又恨,爱的是它确实给了很多淘金的机会,但想赚到钱,没那么容易。有人用三个词来形容当下的越南:
浪漫,是冒险者的淘金乐园;
傲慢,很多官员和管理者高高在上;
散漫,越南人天性爱自由和偏懒惰。
混杂,是当下越南的关键词。这个国家正在成为一个错综混杂的综合体,在同一座城市,既有2019年中国北上广深的高楼大厦,也掺杂着类似90年代中国小城镇的贫穷场景。这个国家最低工资标准刚超过1000元,但一线城市房价,超过6万元/平方米,与上海看齐。越南外汇管制宽松,各种资本热钱疯狂进入,但这样一个金钱涌动的国家,连网银都没有,都是人工去银行办理转账。
在外来投资名单里,既有价值150亿美金的三星制造基地,也有来自中国的30人制造线圈配套小厂。它的制造经济像90年代的中国一样正在起飞,但同时互联网经济也像2010年的中国一样一触即发。
越南政府也出台了针对外商的优惠政策,包括“两免四减半”税收优惠,即前两年免征企业所得税,其后 四年减半征收。如果是高科技行业,优惠力度还会更大。
一半是机会,一半是陷阱
在中国内地工厂主来之前,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等地的企业已经纷纷入驻。其中仅台商已超过3000家。
越南各地,正在形成不同的产业带,吸引相应的企业落地。
北疆、海洋、海防等地,主要是电子企业;兴安、胡志明等地,分布着生产家具、成衣、鞋等生活用品生产厂家。其中,中国的华孚时尚、天虹纺织、鲁泰和百隆东方等大型纺织企业不断扩大产能。在河内、北宁,富士康和三星两个制造业巨头就在这投下巨资,仅仅三星一家的投资和产值,就占了越南GDP的28%。在越南北部的北宁省,与三星相关的,包括手机面板线装等一些工厂和供应商,有上百家工厂。
韩国把越南当成了自己的后花园,韩国制造商所在的城市附近,已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韩国城,招牌都是韩文。很多越南人都会使用简单的英语、中文或者韩文交流。
相对于来越南发展较早的韩国企业来说,中国企业的越南之旅,经历了由组装到原产的过程。
早先,为了规避出口到欧美的关税,很多中国工厂的大型机械设备,在中国完成铸造,然后以散装的形式运到越南,打孔组装,拿到原产地证明,再出口到欧美等国家,获得关税上的优惠。但现在这种做法已经行不通了。
“必须在本地生产。”根据最新的美国进口对越南产品的定义,在越南本地生产的部分要达到65%,出口美国等地的零关税已经成了企业南迁的最重要原因。
吸引中国企业前来越南主要因素之一,就是廉价而丰富的劳动力。但当中国企业主到越南后,发现这是一个甜蜜的陷阱。越南人口接近一亿,劳动力丰富,水平却普遍偏低,招工并不容易。
根据越南国家工资委员会给出的方案,2019年越南最低工资将继续上调5.3%,至1235元(418万越南盾,以下没有特别说明的,均为折算人民币元计算),但越南工厂员工的实际平均工资已经上涨到大约为2200元至2400元人民币。
同样的工种,在深圳基本工资在4000元人民币左右,加班之后可以到5000元~7000元。对比之下,成本确实有所减少。但在越南,不同地区,每年政府还要求5%~20%的增幅。同时需要提供中餐或餐补,加班需要有晚餐和加班费。
但即便如此,也不容易招到人。很多越南人不愿背井离乡,更多倾向在家乡20公里附近找工作,每天骑摩托车上下班,这样的好处是不用给员工提供住宿,但人员流动性大大降低。
很多越南工厂为了解决招工难的问题,一个办法是用大巴把乡村的工人接来上班。另一个办法,就是把一个大工厂按车间等拆成很多小工厂,搬去乡村生产,然后统一运到总部组装,这导致制造成本大大增加。
让他们始料不及的还有罢工,这是原来在国内极少遇到的问题。相关资料显示,2006年~2014年,越南累计爆发5000多次罢工,平均每天1.7次。
一位台湾工厂的高管告诉我,之前在内地那种高压式的管理,在越南只会造成工人的集体抗议和停工,所以完全行不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越南官方很注意环保、注重员工权益保护,鼓励工人建立工会,争取员工权益,也支持罢工。越南《劳动法》规定:每天最长工作时间为8小时,连上加班时间不超过12小时。平时加班1.5倍工资,夜间及周末加班是2倍工资。法定节假日是3倍。试用期1个月~3个月,试用期过后辞退工人需要支付赔偿。
除了劳动力成本和文化风气的差异,租金和地价等硬性支出也不是省油的灯。
随着海量制造企业和炒作资金的进入,越南本地原本低廉的厂房租金、地价也在不断攀升。
一般中国工厂在越南会自建厂房,使用期限50年。建造成本每平米800元~1000元人民币,周期约6个月。如果时间赶不及,就会租厂房过渡。但现在和国内比起来,租厂房的成本并无明显优势。以深圳石岩的工厂为例,每平米每月租金30元人民币,到了越南,每平米每月租金20元人民币,包含管理费,但好在是按实际面积来计算,并没有像国内那样有公摊面积。
目前越南对于外资投资的最低要求是:投资额50万美元起(约合人民币350万元),如果在政府规划的工业区买地皮建厂,则额度可以减少。很多“机智”的中国人会找越南当地人身份注册,这样本地人1周~2周就可以办完。但也有潜在风险,当工厂赚到钱后,本来是挂名的股东,可能垂涎利益分配,从而会引发一些法律纠纷。
至于传说中管理不规范,人浮于事的越南官员,遇到的人几乎都说,一般都是找有资源的掮客解决,或者直接花钱加快速度。
“我们已经习惯了,比如进出口关税是10%,在3月后可以办理后可以办理出口退税,但是会被海关或中介扣掉2%~3% 。”
疯狂的资本和互联网创业
南下淘金的不仅是制造业,还有中国资本和互联网企业。
从2016年1月的675点,到2018年初的2000点,越南股指用两年时间实现了上涨196%的壮举;2017年7月,手持重金的中国人重仓越南股市。原本在越南开厂的台湾人、欧美资本,也纷纷进入越南股市。疯狂的追捧,在2018年1月22日冲垮了胡志明证交所的交易系统。
也正是因此,“私募教父”赵丹阳一直竭力推荐越南股。“大家想要赚大钱,应该去越南抄抄底。”他的两支基金仅在2017年,在越南股市回报高达40%和45% ,累计回报超1700%。
除了股市,中国人和海外投资者关注的还有房市。
2015年,越南出台新《住房法》,允许外国人购房,房价开始暴涨。2018年房市海外投资者占比为77%,其中中国人高达47%。根据CBRE提供的数据,2018年胡志明市豪华住宅,均价上涨至3.7万人民币/平方米。市中心的核心地段已经突破6万元/平方米。仅仅三年前,这个地段的单价刚刚过万而已。要知道越南实际平均工资换算过来才2000多元人民币。
而和房价一样火热的,是越南互联网,而这其中,中国人扮演了主要角色。
越南信息传媒部统计显示,互联网用户约占全国总人口的70%,社交媒体用户约为5300万。越南目前最大的互联网运营商包括Viettel、VNPT、FPT、SCTV四家公司。四家公司对于境外互联网,管理机制各不相同,有的可以访问,有的禁止访问。越南通过智能手机实现的互联网普及率从十年前的12%增加到44%。根据2017年全球Facebook使用人数的统计,越南排名第7,约6400万用户。
越南智能手机市场目前由三星、苹果和OPPO三分天下,市场占有率超过90%。让人惊奇的是,越南这么小的一个国家,竟然有自己的手机操作系统,安全公司BKAV旗下的BPhone,目前每年销售量2万台,售价人民币2800元左右。
越南除了制度喜欢模仿中国之外,在现代互联网领域也是如此。例如腾讯QQ,越南人以本地鸭子为LOGO,模仿腾讯企鹅,开发了一个聊天工具叫Zing Chat。等到现在中国微信壮大后,越南人又模仿微信,开发了本土“越南微信”Zalo。连越南公司,有些也会取和中国公司一模一样的名字。越南当地就有一家叫阿里巴巴的房地产公司,其实和杭州阿里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本地人成立的公司。
中国互联网进军海外的大致玩法是:巨头大举投资或者收购,中小型公司合资或者直接推项目。热闹的越南市场,自然少不了腾讯阿里的身影。越南电商市场自2013年开始高速增长,在线销售额从2013年的22亿美元增长到2017年的62亿美元,年均增长率达到20%。
2017年初,京东与越南本土科技公司VNG共同投资了越南电商Tiki.vn。而VNG主要股东之一就是腾讯。而阿里自然不甘落后, 2017年,阿里再次向以越南市场为主的电商平台Lazada,投资10亿美元,持股83%。迄今为止,整体投资超过40亿美金。也就是这一年,越南总理阮春福与马云会面,希望阿里帮助越南培养更多电商人才。
而YY等直播公司也没有掉队。越南最火的直播公司Bigo Live背后的大老板,其实是欢聚时代,CEO李学凌掌控着YY直播、虎牙直播,他也是Bigo Live的CEO。这款产品已经成为了欢聚时代出海的关键项目。
近两年火爆的数字货币和区块链,越南也没有落下。2016年,越南政府计划最终为该国打造“一个针对虚拟财产、电子货币和虚拟货币的综合法律框架”。虽然2017年政策发生变化,越南禁止使用数字货币作为付款方式,但整体政策比较温和。
2019年,在胡志明等地,上千人的大型区块链会议已经成为常态,中国人成了其中最主要的参与者之一。中国的火币和OKEx交易所,在越南有专门的运营团队,都可以用越南盾交易,而币安在越南的交易用户超过15%。根据胡志明市海关总署公布的数据,仅仅是2017年11月到12月中旬一个月时间,就有超过5000台挖矿机器从中国运抵越南。在越南,矿机可作为生产设备进行银行抵押,也可以把矿机的显卡拆成零件售卖。
2016年9月,越南人Andy认识了在中国深圳做矿机的合作伙伴,凭借着自己在越南当地的资源和关系,一方面卖从事矿机买卖,一方面自己开矿场自己挖矿,“最高峰一天可以赚10万美金”。而他的同学月薪不过3000元。1993年出生的他,从事挖矿一年之后,就有了市中心区的豪宅、两辆法拉利,还有一个超过50人的团队。
但是,疯狂逐利的资本炒作,急于求成的群体和心态,在各个领域逐渐暴露出一些弊端。不管是房地产,还是股市和互联网,皆是如此。
虚高的房价,正在引发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吸引来接盘的绝大多数是海外投资者,自住的居少,本地人更多是自建房。很多人担心,越南会重现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的房价大崩溃。
而数字货币的泡沫破裂波及上百万人。2018年,越南加密货币公司Modern Tech卷钱跑路,涉及金额约合人民币40多亿元,3万多投资人血本无归。当时改事件被称作是“全球范围内最大的ICO骗局”。
火爆发展的制造业,看上去风生水起,但背后过度依赖和受制于美国关税等因素,始终是定时炸弹。2019年6月2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接受美国福克斯新闻网采访时,突然开始抨击越南,暗示可能给越南增加关税。这给越南的前景又增加了一些不确定性。
长期关注海外创业的阿熊是个博主,他在河内的最大的感触就是,这个国家太双面。在河内,既有媲美深圳深南大道的范雄大道,但在这个城市,更多小街道依然泥泞不堪,骑摩托车走路都很困难。
一面是阳光大道,一面是是泥泞小路,这也许就是整个越南现在最真实的写照。
(感谢提供访谈和资源的蔡先生、李先生、林先生、岑小姐等诸多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