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教授感慨:中美贸易战下“尴尬”的华裔处境——永远的“外国人”
编者语:
在中美打响贸易战、美国国内的“中国威胁论”越发喧嚣之际,华裔族群在美国的处境,以及他们在双边关系中的角色备受关注。敬请阅读。
今天的文章是美国华人精英组织百人会的会长、加州大学黑斯廷法学院特聘教授吴华扬的演讲。他为我们梳理了贸易战阴影下华裔群体的新挑战,并直言:
目前是美国国内社会人群被严重割裂,最紧张,最令人担心的时刻。
— 正文 —
我是吴华扬,一个华裔美国公民,美国百人会会长。我今天的演讲将分享:有关华裔在美国的发展史,以及正在进行中的中美贸易战。我想先从我自己的故事说起。
华裔在美国:永远的“外国人”
1968年,我跟随父母到底特律生活,那时我刚1岁。我的父亲是个工程师,和我母亲一样来自台湾。他拿着奖学金到美国读研究生,毕业后进入福特公司工作。
底特律不像旧金山、纽约这些华人较多的城市,我们家是我们居住的那个社区中唯一的亚裔面孔。
作为一个孩子,我渴望完全融入美国人群,不希望与众不同。
而1970年代的美国,多元文化、多元主义这类概念还没出现,人们觉得,我们这样的少数族裔就是应该在美国这个“大熔炉”中被同化的。
如果你与众不同,你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嘲讽、恶意的玩笑,还有孩子之间颇为残酷的捉弄。你会被起外号,会被唤作“chink”、“jap”或者“gook”。
人们会问你,吃不吃狗肉?或者,你这么小的眼睛怎么看得见东西?在美国的所有少数族裔儿童中,华裔儿童受到的欺负是最多的。
我今天要有些羞愧地承认,我长大过程中,曾对有一双华裔父母而感到尴尬。
所有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多少都会对自己的父母感到尴尬,但移民子女的尴尬感更强烈,因为我们急于融入同龄人,急于摆脱父母亲希望我们能够传承下去的少数族裔的身份,因为这些身份给我们带来了太多不公平的、让我们难堪的遭遇。
小时候我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周末去华人学校学习中文。今天当我来到中国,我终于明白我母亲是正确的,那时我多该把中文学好。
但孩提时代的我们又知道些什么呢?我们只想待在电视前看卡通片,过得和身边的同龄人一样,不想要更多功课,或者做那个孝顺的孩子。
一切华裔父母希望他们孩子做的,他们的孩子们无一例外地抵制。尽管我妈妈每晚会给全家人做五道菜的丰盛晚餐,每餐必有一条清蒸鱼,我哥哥和我还是会嗤之以鼻,要求吃炖牛肉、披萨和热狗。
但那时我就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我的美国朋友的父母,不会成为我的父母的朋友。我们终究和别人不一样。
在1970年代的底特律,与众不同是不受欢迎的,不仅有公开的歧视,暗地里同样如此。
不管华人多么勤奋、多么努力地改善他们的英语发音,只要他们去银行申请贷款来买房,或者像我父亲那样打算创业时,他们就会立刻遭遇歧视。
我父母将一切归咎于他们的口音。他们觉得,因为我和我哥哥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就一定会被美国社会所接纳。他们是如此地笃信“美国梦”。
直到1982年,一起华人遇害事件彻底惊醒了我。正是在它的刺激下,我开始写作,开始为少数族裔的权利鼓与呼,最后成为了一名律师兼教授。
这起案件,在美国的亚裔人群中很出名,在这个人群之外知道的人很少,对大洋彼岸的中国人则几乎完全陌生。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Vincent Chin(陈果仁)。我并不认识他或他的家庭,但他家也在底特律,离我家只有几英里的距离。
他属于比我家更早一批的华裔移民,这批移民更多在城市里安家,多以开餐馆、洗衣房来谋生。
陈果仁并不是所谓的“模范少数族裔”,也就是说,他不是我父母会拿我与之比较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他因为开车太快、爱喝酒,大学期间就辍学了。如果他是个白人,那在别人眼中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伙子。
1982年,时年27岁的陈果仁正准备结婚,迎娶一位同样是美籍华裔的姑娘。6月19日,一个初夏的夜晚,他招呼朋友们去参加他婚礼前的单身派对。
在那里,他们遇见了两位白人——一位父亲和他的继子,他们都为美国车厂工作。在一场争吵引发的打斗中,陈果仁被这两位白人活活打死。
我在这里先暂停一下,讲一讲这起事件发生的背景。
底特律之所以被称作“汽车之城”,是因为它汇集了当时美国所有主要的汽车制造商,包括福特、通用、克莱斯勒,它们象征着美国的伟大。时间点也很重要。
当时美国正经历一场经济衰退,比2008年的危机更糟,因为那场危机不是全球性的,而是仅仅局限于美国。
当时美日关系十分紧张,原因今天听上去很耳熟——因为贸易。
那时的日本经济正处于蓬勃上升期——虽然现在我们知道当时的日本经济已有相当程度的泡沫,以至于后来有“失去的20年”——但在那时,美国人非常害怕日本。
他们害怕日本公司将占领美国经济,以至于全体美国人都终将为日本人服务。
当时日本公司在美国疯狂收购——这点听上去也很耳熟——收购美国企业、房地产、球队,等等。
美国国内的仇日情绪高涨,政客们叫嚣着要和日本打贸易战,还有人说日本在对美进行“经济上的珍珠港袭击”。
那时底特律的汽车产业受到日本进口车的严重冲击。美国车厂的工人们对日本十分仇视,而仇视的对象很快涵盖了华裔、甚至一切亚裔,因为在他们眼中,“你们长得都一样”。
在1970年代的美国,如果你长着一张亚洲脸,那么底特律绝对是你最不想去的地方。
让我们再回到那个故事。就在陈果仁的单身派对上,那两位白人看到了他,开始冲着他叫喊一连串充满种族歧视的脏话,如“chink”、“jap”。
陈果仁告诉他们,自己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但无济于事。
根据目击者的报道,其中一个白人冲他喊:“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我们才会丢饭碗!”在双方打斗中,那两个白人从车后备箱中取出一根棒球棒,活活打碎了陈果仁的头骨。
他鲜血和脑浆迸了一地,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粤语:“不公平。”
在医院里抢救四天之后,陈果仁不治身亡。
他的死震动了美国的亚裔群体。然而真正让这个人群热血沸腾,打破沉默走上街头,或向媒体疾书表达抗议的,是美国法庭对那两位白人的审判结果。
尽管这两人从一开始就承认是他们杀害了陈果仁,但他们始终坚称那只是一场酒吧打斗,否认是基于种族歧视的仇恨犯罪。最终他们被判缓刑三年,每人罚款3000美元,一天监狱也没进。
这起案件,让很多亚裔美国人悲哀地意识到,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工作,再怎么尽力融入美国社会,自己还是无法被美国人接受,是一群“永远的外国人”。
中美贸易战:实为症状,而非症结
接下来,谈谈我对中美贸易战的看法。
我认为现在中美关系的紧张,不仅仅是贸易上的紧张,更多的是文化上的冲突和焦虑;导火索甚至不是中国,而是美国内政,包括几个月后的中期选举。
有两个大趋势,正在深刻影响当今中美关系。
第一个是中国堪称奇迹的崛起速度。我最近几年每年来中国两次,每次都会被中国的发展速度惊讶到。
无论以什么样的衡量标准,在人类历史上从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像中国一样,在拥有这样规模的疆土和人口的同时,发展得如此迅猛和持续,使如此多的人口摆脱了贫困。
即使在美国经济发展最繁荣的时期,也无法与当今中国的经济发展速度相媲美。
中国经济是个奇迹,但对于美国来说,则成了一种威胁。美国长期占据世界主宰的位置,美国人习惯于把中国看作是第三世界里仍与贫困作斗争的落后国家。
如今面对这个强大的、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国家,他们无所适从。
中国不仅开始展示雄厚的硬实力,在软实力方面,包括在非洲、在南中国海、 “一带一路”沿线,中国的影响力都在迅速上升。这都在刺激着美国人对中国的观感。
我这几年在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教课,用英语向中国学生讲授美国的司法制度。
我住在校园里,亲眼看见我的中国学生有多用功。他们每天都学习到深夜,周末也不间断。
我想象不出任何一个美国人,哪怕华裔美国人,能够像这些中国学生一样享受学习,把学习当成理所应当的事情。
“努力工作”听起来应该是个褒义词,但是中国人的努力在很多美国人的眼中,被视作“不公平竞争”。
美国人担心的是,亚洲人能吃苦,愿意忍受更恶劣的环境,最终把美国人都比下去。
一个世纪前,一位名叫塞缪尔•冈帕斯(Samuel Gompers)的美国劳工领袖,在一本政治小册子上写下一句当时非常著名的标语:“Meat vs Rice(肉食对大米)”。
他意思是,亚洲人吃米,米比肉便宜,所以亚洲人必然会不公平地击败美国男子,因此不能让中国人进入美国。这听起来真的很荒谬,但它真实发生过。
第二个大趋势,就是当今在美国社会内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人口结构变化。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有生之年,白人将不再是美国的主要族裔。
这种剧变在美国的某些地区已经引起了反弹。比如旧金山是美国华裔最多的城市,不仅出现过华裔市长,而且华裔正在形成这个城市里的人口新主流。
这在白人当中激发起一种基于肤色的民族主义情绪。他们把这看作是一种侵略,认为应该禁止中国学者入境。
甚至有人宣称,每个中国人对美国来说都是一个威胁,每位华人——不管是新移民还是已经入籍的华裔美国公民——在他们眼里都可能是间谍。
近几年中,FBI曾两次对美国华人发起间谍控告。坦普尔大学物理系主任郗小星,美国国家气象局公务员陈霞芬,历经苦难,终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虽然最后这两起控告都被证实为捕风捉影,然而“所有中国人都有可能是间谍”的言论不仅骇人听闻,更从侧面说明了美国政府对华人的偏见和敌意。
在此背景下,特朗普发布的贸易之战具有更多象征性,对中国的言辞其实更多反映了美国国内政治,美国的分化与焦虑,以及中美的文化差异。
此外,中期选举临近,特朗普也在为获得选民支持做准备。中美贸易战只是一个症状,而不是症结,这只是更大问题的一小部分。
正是在这样的紧张时刻,持续的交流探讨对于中美双方都至关重要。CCG和百人会将尽全力搭建双边友好关系的桥梁,尽力消除误会,防止冲突升级。
在这个时刻,有摩擦也有冲突,但在寻求解决方法的过程中,发展与机遇也将随之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