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下降
近日，一份由海南省酒店与餐饮行业协会、海南省烹饪协会、海南省酒店与餐饮行业工会联合会发布的《关于号召广大酒店餐饮企业与员工共克时艰、携手前行的倡议书》被大量转发，引发了业内的广泛关注。
据上述倡议书，今年二季度，海南省酒店企业经营状况急转直下，大部分酒店与餐饮企业也正面临极度内卷、客流下降、普遍亏损的艰难境地。部分企业采取了减员减薪，调整薪资结构、实行休无薪假等以维持运营，并指出：“这些看似冰冷的决策背后是企业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艰难抉择”。
7月11日，上述三家协会又在官方微信号又发布了《联合声明：海南酒店与餐饮行业前景向好，共谋转型升级与高质量发展》一文，声称由于考虑不周，存在将行业个别企业现象理解为行业普遍现状的问题，造成了不该有的误会。
上述两篇文章，引发了业内关于三亚酒店价格的探讨与关注。有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发布联合声明的几个协会餐饮属性更强，和酒店行业关联偏弱，并不能代表三亚酒店行业。在他看来，三亚酒店的价格普遍下降，“是正常的市场调整过程。”
价格“雪崩”？
“目前几乎处于无客状态，每日入住率不到20%。”在海南三亚市吉阳区半山半岛从事中高端民宿业的罗英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罗英俊自2008年起涉足酒店销售行业，并于2017年开始在三亚租赁房子从事民宿业，最多的时候拥有超过20多套民宿房源。不过，现在基本上清退得差不多了，他手中只剩下三四套房源，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一晚只需400元左右就能入住。
他给中国新闻周刊算了一笔经营账：一套民宿的年租金约为10万元，加之水电费、人工等固定开支，每晚房价达到400元方能勉强保本。“再降价的话，或许能吸引更多客人，但基本上每一单都会亏损。”他无奈地表示，“前段时间我们资金有点周转不过来，最低卖过200元一晚。”
罗英俊介绍，目前在三亚，最低700元一晚即可租到一套带泳池的别墅。对于这一价格，他很不解，“一套别墅的年租金高达三四十万元，即便便宜的也要二三十万元。泳池放满水需要大约300元水费，中央空调开一天也要近100元。”他说，即使不计房租，这样的价格也无法覆盖运营成本，实属亏本经营。
罗英俊还展示了其弟弟在三亚的民宿预订系统。尽管他弟弟拥有约30套房源，但当日仅预订出10套左右，部分精装两居室甚至降至300元一晚。“打算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旺季时能否回本。”罗英俊说。
当然，并非三亚的所有酒店都处于这种举步维艰状态。海南大学国际旅游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刘海洋近期从三亚出差归来，他表示，当他中午12点左右到达酒店办理入住时，由于酒店满房需要等候，直到一点多才收拾出空房。“酒店里还有很多来旅游的外国人，随处可以听到俄语。”他描述道。
三亚亚特兰蒂斯酒店是三亚的代表酒店之一，酒店公关经理罗爱雯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从今年6月下旬开始，客流量就有明显提升。进入7月后，他们的客房入住率始终处在高位，亲子客群占比较高，外籍客人显著增多。“我们为暑期准备了不少主题活动，比如冰淇淋嘉年华首度亮相水世界，还有亚特兰蒂斯C秀、山海奇遇水幕秀、人鱼表演与白鲸互动体验等，为全年龄段客群带来更多新玩法。”
三亚亚特兰蒂斯酒店。图/视觉中国
劲旅网创始人魏长仁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经过多年发展，三亚的酒店行业市场供给充足，档次与品类齐全，消费市场一直保持相对稳定状态。他提到，在疫情期间，由于国际旅行受限，三亚凭借其独特的热带海洋性地理位置优势获得了良好的发展态势。在此期间，酒店的入住率与房价均维持在较高水平，“当时大部分酒店都实现了盈利，且收益颇为可观”。
针对网络上广泛流传的三亚酒店价格“雪崩”的说法，中国旅游研究院副研究员黄璜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称，三亚酒店价格出现的波动，是旅游产业在国内外市场竞争中出现的正常现象。
刘海洋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以往市场的繁荣景象掩盖了部分酒店与民宿在经营管理上的不足，而当前酒店与民宿行业正经历显著的分化趋势，市场竞争优胜劣汰的机制日益加剧。
“过去市场景气时，即便许多酒店缺乏足够的经营能力，也能维持生存。然而，在当前市场需求缩减的背景下，这些酒店只能依靠价格战来维持运营，但价格竞争的无休止下降最终将导致亏损。” 他说。
他指出，在动态变化的市场环境中，高端酒店通过降价策略来提升入住率，这一举措加剧了市场的竞争程度，使得产品力较弱的民宿及部分星级酒店面临更大的生存挑战。随着五星级酒店价格的下沉，消费者更倾向于选择性价比更高的住宿选项，这进一步压缩了中低端酒店市场的生存空间，形成了“高档酒店价格下沉，中低档酒店生存空间便受压缩”的态势。
“任何行业在发展到一定高度后，其增速都必然会有所放缓，进而进入调整期，这是一个正常的市场调整过程。一旦该产业的增长率出现放缓迹象，就意味着产业自身必须进行适应性调整。”刘海洋说。
一位业内人士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与疫情期间相比，当前三亚酒店的业务确实出现了显著下滑，但若与过去正常年份相比，其表现实则尚可。不过，他也指出，即便是深受游客喜爱的亚特兰蒂斯酒店，在今年暑期预订量相对可观的情况下，其入住价格仍比去年同期下降不少。
价格回调背后
长期以来，三亚因其高价餐饮、住宿等问题频繁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
据中国旅游研究院，2024年“五一”小长假假期，国内游客人均花费约566元。而据海南省旅游和文化广电体育厅发布的数据，同期海南全省旅游接待人数为332.37万人次，旅游总花费为43.65亿元，由此可测算，海南游客人均消费约1313元，是全国人均消费的2.32倍。
三亚城市风光。图/视觉中国
刘海洋认为，由于三亚较主流客源市场较远，交通费用占据较大比例，导致旅游成本一直居高不下。同时，他指出，三亚的房地产业发达，许多旅游经营企业的资产并非自有，而是租赁或代持的，这导致资产增值压力转嫁到旅游产品价格上，进一步推高了旅游成本。
刘海洋说，三亚旅游的另一个发展弊端在于淡旺季过于明显。由于三亚拥有独特的热带气候和滨海资源，吸引了大量游客在旺季涌入，而淡季少有游客，导致旅游设施和服务需在短时间内承担全年的运营成本。为了在旺季内回收并分摊全年的费用，商家往往不得不提高价格以弥补淡季时的亏损。这种季节性波动不仅推高了酒店、餐饮、交通等服务的成本，也间接影响了游客的整体旅游消费体验。
此外，前述业内人士补充说，随着地产行业普遍收缩，酒店业面临业主公司经济压力增大的挑战。业主公司因主业不振，常抽取酒店资金以缓解压力，导致酒店运营资金紧张。同时，业主对酒店利润率的要求显著提升，影响了酒店的健康发展。过去盈利相对轻松时期，酒店被视为保值资产，而现时业主更倾向直接抽资，影响到了酒店的服务质量与市场竞争力。
黄璜认为，造成三亚酒店价格回调的原因，还和来自国内外同类型滨海旅游目的地的竞争加剧有关。随着出入境旅游的恢复，旅游者们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在这样的背景上，如果三亚的旅游产业不能持续创新，不能提升产品的内涵品质和突出自身发展特色，就会陷入和其他旅游目的地的直接竞争，进而导致旅游价格存在下跌压力。
深圳大学旅游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刘杰武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消费平权使年轻人追求同等消费体验，这种情况下，三亚的旅游消费处于一种极容易被替代的位置。如果是简单的沙滩与海，消费者可以选择就近游玩；而较高端海边旅游，消费者会更倾向于选择性价比更高的地区，如东南亚。同时，出境游开放后，各大都市圈的人群本身就更趋向于日韩购物消费，三亚所具有的免税及相关业务受到巨大冲击，三亚失去了部分有高消费力的旅游购物人群。
不过，刘杰武认为，更深层的原因是三亚旅游长期以来的旅游地产及金融资产炒作路径依赖，一旦这两种资本力量不再持续，三亚的旅游竞争力就迅速下降。
他说，长期以来，资本大量涌入三亚的旅游地产，营造出了一批旅游地产、精品酒店类项目，甚至存在盲目的扩张和大量同质化的项目建设，而当市场恢复冷静之后，这些过热的项目就迎来了巨大挑战。“缺乏资金进入，缺乏创新项目，整个市场就缺乏活力。”他说。
专家：开发不同季节旅游项目
在业内人士看来，在三亚酒店价格普遍回调，旅游市场略显疲态的当下，如何平稳度过这个过渡期，不管是对三亚旅游从业者，还是对三亚来说，都是一大挑战。
黄璜指出，通常而言，世界级旅游目的地的打造都经历了“核心旅游产品”到“核心旅游产品＋辅助旅游产品体系”，再到“核心旅游产品集群＋旅游目的地”的发展演进历程。在此过程中，旅游产品不断多元化，在产生全球强大旅游吸引力的同时，还能有效满足细分市场需求、抵御市场季节性波动、促进旅游产业深度融合、增强可持续发展能力。
他说，三亚已经具备了优质的核心海洋旅游产品和相对完善的辅助旅游产品体系。未来还应该将精力放在增加核心旅游产品、打造旅游产品集群上。如果持续地增加酒店等辅助旅游产品供给，不仅难以继续提升整个旅游目的地的竞争力，还会给整个酒店业的盈利能力带来压力。
三亚亚龙湾海滩。图/视觉中国
刘杰武认为，三亚应继续实施交通普惠政策，利用廉价航空吸引全国游客。考虑到三亚旅游中航空交通费用占比较大，他建议三亚在维持成本的基础上，以远低于东南亚的价格吸引全国游客，打造高性价比的旅游体验。
同时，他建议重塑高性价比的旅游项目体系，认为三亚需要开发适合细分市场人群的高性价比旅游项目，如滨海亲子、银发旅游、女性旅游、旅拍等，重新吸引旅游人群。
刘海洋认为，三亚应改变游客对其旅游的季节性认知。他提到，三亚应充分利用其独特的自然资源和气候条件，开发适合不同季节的旅游项目，如康养度假游、亲海娱乐游、热带观光游、黎苗文化游、农业科技游等，以降低淡旺季之间的差异，吸引更多游客。同时，加强旅游景区的智慧化建设和管理水平，鼓励旅游文创产业进行产品创新和技术革新，以更好地服务好游客。
刘海洋强调，随着人均收入的提高和国家自信的增强，三亚可以深入挖掘东坡文化等传统文化资源，并将其融入酒店装修、产品设计等各个环节中，以打造具有中国特色的旅游品牌。
魏长仁指出，文旅产业的发展实际上受到所在城市或区域整体经济发展水平的制约。对于三亚而言，要使旅游服务业满足民众的预期，关键在于当地经济的更全面发展，尽管这可能需要较长的时间周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