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率18.2%创新高 中国青年“摆烂”敲响社会警钟

作者|曾于里

年轻人偏好的流行语,一波又一波地更迭。最近,社交网络上“摆烂”一词火了,各种“摆烂”表情包泛滥成灾,以年轻人为主体的“摆烂大军”愈发浩荡。年轻人所谓“摆烂”,指涉的是一种生存态度,当主观上认为事情已经无法向好的方向发展,干脆不再采取措施加以控制,而是任由其往坏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有点俗语“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譬如国家统计局5月16日发布的4月失业率数据显示:疫情影响下,年轻人失业问题愈发严峻,16—24岁人口调查失业率18.2%,较上月上升2.2个百分点,创有历史数据以来最高。微博评论里就有网友说:既然赶上了“有史以来”最难找工作的毕业季,那就“摆烂”吧,干脆在家躺。

稍稍有些不同的是,旁人拿“摆烂”没办法,因为“摆烂大军”连负面评价也不在乎。有一个段子形容得很精准,“以前别人骂我废物:你TM说谁呢?现在别人骂我废物:看人真准”。甚至,他们的“摆烂”本身就是为了对抗负面评价:就是要“摆烂”,你能拿我咋地,就是要气死你。 从“丧”“佛系”“躺平”再到“摆烂”,它们分享着相似的基因;但这一次的“摆烂”,有点从量变走向质变的意思。

不久前,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新时代的中国青年》白皮书,相关负责人称,国家高度重视解决“躺平”“佛系”反映出的深层次问题。“摆烂”的程度比“躺平”“佛系”来得严峻,它折射出怎样的深层次问题,敲响怎样的警钟?

“摆烂”之前:丧、佛系与躺平

“摆烂”不是突然冒出的,在它之前,已经有一个流行语谱系。

较早可追溯到2016年流行的“丧”。“丧”是指一种颓废、萎靡的心态:情绪低迷,状态不佳,虚度时光。“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什么都不想干”“颓废到忧伤”是他们的口头禅,“葛优躺”、佩佩娃、懒蛋蛋表情包是他们热衷的配图,美剧《马男波杰克》以及日本的一系列“丧剧”中有他们推崇的人生观……

2018年,“佛系”不胫而走。佛教讲求超脱世俗、一切随缘,佛系借鉴的就是佛教的这一特色,它是一种以“一切随缘”为指导精神的生活方式。年轻人之所以自称“佛系”,试着看开一切,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便自己看不开,事情也依旧解不开;他们自觉放弃抵抗,是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事情抵抗了也不会产生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那还不如假装豁达,让自己好过一些。

从词面意思看,“丧”“佛系”的话都说得挺重的,但几年后再回望会发现,“丧”“佛系”更近于一种“语言撒娇”,年轻人的“丧”“佛系”是建立在小确幸的底色上的。就像被他们奉为圭臬的《不求上进的玉子》这部电影,玉子堪称“丧”“佛系”的典型:人生“无可奈何”,角色“无名小卒”,命运“无所适从”,改变“无济于事”,挫败“无处不在”,成功“无人问津”,状态“无精打采”,情绪“无所顾忌”。可从另一面看,玉子的日子也悠哉乐哉:大学毕业后她返回故乡,不着急找工作成家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睡睡了再吃,懒散度日百无聊赖,春夏秋冬四季流传……这日子,不也挺“无忧无虑”的?

| 《不求上进的玉子》剧照

因此,笔者倾向于认为,“丧”“佛系”是“第一世界问题”,是都市里的文艺青年遭遇琐碎的挫败或烦心事后的埋怨,而非“第三世界问题”——物质严重匮乏,衣食住行短缺。富士康流水线上的职工,没时间也没条件在互联网上喊“丧”“佛系”。

2021年走红的“躺平”,与“丧”“佛系”的一个不同是,它并非文艺青年的造词,而是从底层社会而来。该词始于“中国人口”贴吧里一个“躺平即是正义”的帖子。楼主两年没有工作,他保持着很低的生活欲望。一天可以只吃两顿饭,早上是面条+鸡蛋,晚上是米饭+蔬菜+蛋类,偶尔奢侈一点去吃个鸡排饭,“每月的花销控制在两百以内,一年可以工作一到两个月”。甚至,他还办了演员证,“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去横店躺,总之就是换着方式躺,人生就是躺躺躺”。为了拥有一个好身体,他也在坚持锻炼。在他看来:“既然这片土地从没真实存在高举人主体性的思潮,那我可以自己制造给自己,躺平就是我的智者运动,只有躺平,人才是万物的尺度。”

在这里,“躺平”是一种付诸实践的“低欲望”生活,工作仅仅是为了确保最低限度的活着。在“躺平”命名出来之前,深圳的“三和大神”才是“躺平”的先驱。“三和大神”没有长期稳定的工作,以打零工为生,薪水日结,有钱就躺平,没钱再出去打零工,如此循环反复。

“躺平”这个流行语实现从下到上的逆袭,互联网上的文艺青年之后也纷纷自称“躺平”。有一部分都市青年,是家底厚实的“三和大神”。他们可以啃老,所以不着急工作,也不追求稳定工作,只是偶尔工作,大部分的时间家里蹲、葛优瘫,基本上丧失对外界所定义的成功的追求,也丧失奋斗的欲望。

也有不少人所谓的“躺平”,并不是真“躺平”,而是降低预期,不去追求太高远的目标,不参与“内卷”。 比如“临床躺学”这个词汇在医学生里流行。一个医学毕业生如果想要进入北上广的三甲医院,需要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三年博士,可能还有两年博士后;进入三甲后,除了忙碌的本职工作,还需要搞科研。“临床躺学”号召医学生们尽可能远离北上广等一二线城市的知名医院,直接“躺进舒适圈”,回到小城市小县城,获得轻松安稳的生活。

把“躺平”理解为“不那么拼命”,显然是这个词汇本意的“曲解”,但也恰恰折射了:很多人仍然是“语言撒娇”,这也印证着官方所说的:“真正‘躺平’的是极少数,不懈奋斗的是大多数”。“青年口头语中的这种‘躺平’‘佛系’,更多还是缓释压力的调侃和情绪的表达”。

“抛世代”与“摆烂”:弱者的武器?

到了“摆烂”,则从量变发生质变,它不只是“言语撒娇”,而是一种态度,下一步可能会演变为实践。此前,年轻人多多少少抱有侥幸心理,也许是希望通过流行语引起社会的警觉;“摆烂”,是把这样的企图也放弃了——不寄希望于会变好,那么就一起烂下去吧。

“摆烂”的本质是,放弃任何长期行为,一切都是短期主义: 及时行乐,及时挥霍,及时堕落。既然只要求短期,那些我们长期以来所恪守、珍惜、追求的恒定价值,也就都可以抛弃。在这一点上,韩国一批年轻人已加入“摆烂大军”,可以为我们提供参照和警示。

根据联合国人口基金会发布的《2021年世界人口情况报告》,韩国总生育率为1.1,连续两年排名倒数第一。而不久前韩国统计厅发布的《2021年结婚与离婚统计报告》显示,2021年韩国登记结婚的数量仅为19.3万对,同比减少9.8%,创历史新低。虽然韩国舆论一直担心,低结婚率、低生育会让韩国成为“全球首个消失的国家”,韩国也出台种种政策试图提振结婚率和生育率,但效果非常有限。

2011年韩国《京乡新闻》在一篇报道中,将韩国年轻一代命名为“三抛世代”。报道称:“当今的青年一代饱受临时岗位、学费偿还、就业准备以及房价高涨之苦,因而不得不无限期延缓甚至放弃恋爱、结婚及生育,即所谓的‘三抛’。”

抛弃恋爱、抛弃结婚、抛弃生育,是韩国年轻人对固化的阶层、梗塞的阶层流动、高昂的房价、不平等的男女关系等的反抗。 多年以来,韩国在经合组织国家中临时职工比例排名、自杀率、老年贫困率等排名第一,不平等、相对贫困率也总是名列前茅。

改变迟迟不来,“三抛世代”之后,又有“五抛世代”之说:在“三抛”基础上,连住房、人际关系都抛弃;更有甚者,自称“七抛世代”,在“五抛”基础上,把梦想和希望也抛弃。

所以,“及时行乐”在韩国年轻人中非常流行。别看韩国国土面积不大、人口不多、年轻人失业率极高,却是全球第七大的名牌商品销售市场。很多年轻人不做长远投资,有钱了就赶紧买个奢侈品压压惊。

有韩国专家用“拿铁咖啡”来比喻韩国年轻一代的特点:过去银行利息高,韩国人常说“每天少喝一杯拿铁咖啡,用咖啡的钱存入银行,按9%年复利来计算,过30年可以领数亿韩元。”但年轻一代从来未看过“利滚利”;他们认为,少喝拿铁咖啡存钱,还不如喝杯拿铁咖啡享乐。

无论是“摆烂”还是“X抛”,有点类似于古语所说的“予及汝皆亡”,它以自我放弃的消极方式,构成一种“弱者的消极反抗”。 用人类学者詹姆斯·C·斯科特的说法,弱者通过低姿态的反抗技术进行自卫性的消耗战, 对抗无法抗拒的不公平,以避免公开反抗的集体风险。

都说年轻人是社会的希望,可当年轻人步入“摆烂大军”,成为“X抛世代”,这也对社会秩序的稳固和长久构成挑战。就像韩国舆论发出的“亡国灭种”的担忧,年轻人的自我放逐,不断倒逼掌握资源和权力的人进行必要的改革。

“摆烂大军”是如何形成的?

韩国年轻人的“摆烂”及其引发的后果,为我们敲响警钟。要遏制住“摆烂”从态度变成实践,要扭转“摆烂大军”的方向,就必须搞清楚:是什么促成年轻人从“躺平”到“摆烂”?如何对症下药?

大多数“摆烂”者不愿意进行长期行为,是因为他们失去对未来的预期。这种预期,有两个面向:

第一个面向,是对经济发展的预期、是“未来会越来越好”的预期。 经济下行压力、疫情影响叠加国际环境的对抗效应,这一代年轻人找工作更难、买房压力更大、阶层跨越更艰难,年轻人对未来世界的发展方向心有疑虑。从“丧”到“躺平”,是这一背景的产物。

但是,这并不是促成“摆烂”的直接动因,毕竟中国人的安分守己、吃苦耐劳是出了名的,很多人抱怨归抱怨、担忧归担忧,该做的努力不会落下。

|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第二个面向,是对制度的预期。 简单地说,制度是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某些关系的确定。一个正义的制度的意义在于,公正有效地创造财富、以及利益分配。有限的利益,无限的需求,如果没有公众认可并愿意遵循的分配方法,那么利益的争夺将变得残酷血腥,社会也很可能变为人人争抢、互相戕害的丛林。而在诸多制度中,法律是最基础的制度,它不仅有“工具意义”——为一切事宜提供了基准,更有“价值意义”,传导“尊重共同规则、尊重他人权利、尊重公共利益”的价值理念。

如果一个社会始终都能让人民有稳定的制度预期,那么,哪怕经济发展遇到再大的困难,年轻人心里都是有底的,他们的权利还在,属于他们的东西就是属于他们的,是谁都不能拿走的。

反观现实,譬如疫情之下,个别地方在防疫过程中层层加码,一再逾越法律,构成对个人权益和私有财产的侵犯,在被舆论曝光后,仍然堂而皇之、“理直气壮”,这令年轻人愤慨,也让他们担忧不已。毕竟对制度的一次践踏,抵得上N个正面宣传。

只有稳定的制度预期,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动力,才会有长期行为,才会有幸福感;与之相反,一旦制度预期丧失,权利可能受到伤害,家门可能被撬开,私有物品可能被随意丢弃,那么奋斗的意义何在?家财万贯又如何? 索性“摆烂”,干脆不抱希望,得过且过,大不了成为“最后一代”? 如果“摆烂”心态蔓延,很多人都在“混”,人人都只有短期行为,社会又怎会走得远。

可庆幸的是,“摆烂”的态度目前只是在一部分年轻人中流传,有必要遏制住这种态势。不是以侵犯年轻人权益、干涉他们自由的方式,而是以尊重宪法、尊重法治,夯实整个社会对制度的信仰,重建年轻人对制度的稳定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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