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的京东大裁员:还有仨月就晋升 却被裁了(组图)

无论是否承认,狂奔20余年后,互联网迎来了它的中年困顿。

所有互联网公司都不得不面对当前的减速问题——疲倦的互联网,已难以造梦。

文 | 钟艺璇 卢妍

编辑 | 金泰

运营 | 栗子

突来的裁员

意外是突然降临的。

3月20日,林默正在与客户线上开会,领导突然开门打断,“马上过来,放下电脑”,她被要求立刻暂停与客户的工作对接。“手机也不要带。”领导转头补充道。

会议室里,领导告诉林默:“这个岗位不需要你了,3月31日离职。”

她问,为什么?

“这是公司层面的决定。”对方说。

为什么是我?

“这是HR给的名单,和工作能力、业务没有任何挂钩,现在只是通知到你。”

名单又是怎么来的?

领导不再回复这个问题,一份N+1的离职协议摆在面前,“签吧”。

一个普通的周二,吴仪也接到了通知:“3月31日后,部门要取消。”她所在的V事业群,是京东零售2020年底综合运动、宠物、图书和全球购四个类目成立的新事业群,如今仅一年过去,事业群突然要被撤销。

陈芳芳在京东物流江苏片区工作,有同事私下给她发了一份截图,她发现自己名字赫然在列:“陈芳芳,下周排离职。”

“3月31日”这个字样,在京东内部不断出现。继爱奇艺、字节跳动、腾讯等互联网公司的裁员风波之后,关于京东裁员的信息,也在职场社交软件上频频流传。



▲ 图 / 脉脉

在京东大楼,办理离职的人络绎不绝。HR中午不休息,轮岗为离职的人办理手续。有人坐着,有人站着,大家沉默不语。是悲伤吗?林默形容那是一种“成年人的失望”。也不是没有冲突,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争吵,她探头望去,有人在和HR吵架,“因为离职赔偿的事”。

直到3月31日晚9点多,林默还收到同事的消息,“还在排队等待毕业”,前头还有上百号人。每个离职员工,都会拿到一张“毕业须知”,第一条便写着:“毕业快乐!恭喜从京东毕业!”



▲ 图 / 脉脉

本来,一切充满了可见的光明。林默自我定位为“工作很受领导认可的员工”,去年入职京东后,工作从来没有出错,绩效工资每个月比同事多拿一两千元,上个季度还拿到了仅有的一个A级名额。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6·18大促后,她将实现年中晋升。

在领导通知她离职的前一天,她还发了一个项目策划给对方。“非常好”,领导告诉她。直到被通知前,林默都察觉不出公司有任何关于裁员的征兆,“突然就发生了,难以接受”。

在拒绝立刻离职后,林默休了年假,三天没有去公司。她在网络上大量翻阅信息,劳动法、裁员赔偿,以及下一份工作的出路。这期间,领导每天给她发消息,“一会说自己没办法,公司就是这样规定。一会又催促我,公司已经开始走流程了”。

休假结束,她回到公司,领导看到她,迎上去:“考虑得怎么样啦?”林默望向办公室,摆在她面前的是两个世界。在脉脉上,关于京东裁员的话题不断刷新,评论一条条翻过去,看得她焦躁难安。而在办公室,所有人噤若寒蝉,人人都知道她被裁员,“但没人敢问”,每个人死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等待31日的过去。

没有人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混乱

这场裁员引发了外界诸多猜测和讨论,尤其是裁员的标准。

在社交平台上,声称自己被京东裁员的人,从老员工到刚刚入职的应届生都有。林默至今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辞退?曾经有人告诉她,“裁员会选择业绩不佳的员工”,但林默的业绩在全组数一数二。唯一能说得通的理由是,“我是部门里工龄最短的员工”。

工龄短,所以赔偿少,林默反复琢磨着。但被裁的样本太多,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一个刚刚在3月初通过晋升述职答辩的同事,却在月底收到了自己的裁员通知。办理离职当天,林默还遇见京东健康的一个男孩,应届生、还在试用期内,被裁员后没有任何补偿,“整个人都蔫了”。

对于应届生而言,被裁不仅面临着失业,同时也失去了具有竞争力的应届生身份。王仪作为应届留学生,在1月份拿到了海外高校毕业证,次月入职京东,如今还在3个月的试用期内。V事业群解散后,过去由其他事业群整合到此的员工尚可回到原部门,但像她这样的新员工,在部门分崩离析后,只能自寻出路。

“一些还没有分配岗位的应届生,可能会以调剂的方式,流通到其他部门去,但前提是能通过一场新面试。”王仪说,“很混乱,大家都在找异动。”

所谓异动,即京东内部调岗。过去,京东有定期的组织架构调整,“一个群砍掉了,还会再长出另一个新群来”。但现在,大家没有等到新群,“解散就是解散了”。仅是王仪所在的营销部门分支,就有好几百号人。

很多人想要留下来,但各大事业群都在缩编。按照过往情况,多数人会在异动之前提前与调岗部门建立联系,“人脉特别重要”。但现在所有人都手忙脚乱,“我们领导都在找出路”。

作为刚进公司的新员工,王仪没有人脉,出路也少,她甚至开始在京东实习生资源群内寻找一些新的工作机会。林默也想过走异动的路子,但一位HR告诉她,“现在已经锁编了”。

“直到4月1日,才会开放招聘岗位。”王仪被告知。尽管公司的一些岗位一直在对外招人,但并不代表真正开放。他们的最后期限是3月31日,日子一到,如果找不到异动岗位,自己的名字与头衔将彻底消失在公司内网。

一些要走的人,也没有拿到期望的赔偿。陈芳芳接到离职消息后,领导已经明确告知“公司不会给任何赔偿”。她在京东物流做客服,公司找出了她在之前的一个被投诉经历,并且判定为A类投诉,“但我当时是按照公司流程执行的”。领导告诉她,离职还参考了她过去的迟到经历。

陈芳芳对这个结果并不认可:“如果是投诉或者迟到,为什么没有任何通知,直接就告诉我离职了呢?”

在京东物流工作了近6年的林耀斌,对公司也极为失望。在谈及赔偿措施时,HR给了他一道选择题——N+1的赔偿和公司期权股票只能二选一。3年前,作为片区经理的林耀斌拿到了公司的期权奖励。奖励分6年发放,目前他只领到了3年的钱,另一半还未兑现,4月1日,是他领到第4年奖励的时间。

但现在,他必须得先完成这道单选题。“两者都是我应有的赔偿,怎么能把这个当作威胁我的筹码?”他找到HR进行谈判,对方表示赔偿只能选其一,N+1也只能按照他去年税后而非税前的工资进行计算。



▲ 等待办理离职的员工。图 / 脉脉

原因不明、范围不明、赔偿不明的裁员,令很多人感到心惊。无论在食堂、走廊还是卫生间,王仪都能听到一些关于裁员的、压低声音的讨论。

“大家只能明哲保身。”林默说,在明面上,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包括领导开会,“好像大家都生怕你一谈这事,下一个就是你了”。

京东此次裁员的表现,让很多人大跌眼镜。曾经的京东,在人们的印象中是高福利的、富有人情味的。

《人民日报》2017年2月的一篇报道中介绍,2016年,全国一线快递员有118.3万人。除了京东、顺丰、EMS等直营公司,大部分快递公司的网点都采取加盟模式,而在加盟网点工作的快递员很少有五险一金,劳动权益很难得到保障。不过,京东每年都为员工缴纳五险一金。

2018年2月,创始人刘强东曾经公开表示,如果通过劳务外包或者少缴五险一金,京东一年多可以多赚50亿人民币。

除了给员工缴纳社保外,京东还掏钱给员工建宿舍。刘强东曾经表示,京东的员工宿舍,每间最多只能住两个人,工作满三年以上的员工,每人单独一个房间。除此之外,京东曾经公布过的福利政策,还有比如五年以上员工看病报销无上限、身故员工子女公司养大成人、为春节期间加班的员工提供子女团聚福利补贴等。

在一次饭局上,刘强东对着老家的快递员说:“我给大家一个保证,你们的薪水待遇,永远比我们宿豫县的县长要好。只要国家给公务员加薪了,县长的工资涨了,我一定给你们涨工资。只要工作满五年,咱们就可以买房子。”

当然,京东最有名的,还是刘强东曾经许下的承诺:“我们永远不会开除任何一个兄弟。”有人曾统计,在刘强东9封内部信中,“兄弟”一词曾使用57次,平均一封信要提6次兄弟。

当永不会被开除的兄弟,突然“被毕业”了,这不免让很多人感到错愕。



▲ 刘强东在2018世界智能大会上提到“我们永远不会开除任何一个兄弟”。图 / 网络截图

收缩的代价

京东的裁员,并非无迹可循。

在互联网大步迈进的那几年,和其他互联网企业一样,京东快速吸纳了大量员工,这个数字在2018年四季度财报中还是18万,到了2021年二季度已经扩张到接近40万人——是2021年中国民营企业500强员工最多的一家。

员工数量增长的一个后果是,成本也会增加。3月10日,京东集团发布2021年四季度及全年业绩公告:2021年四季度,京东集团收入2759亿元,同比增加23.0%;归属于普通股股东的净亏损达52亿元,2020年同期为净利润243亿元。

这已经是京东2021年连续第二个季度亏损。受此影响,京东全年由盈转亏。就在这场业绩会上,京东集团总裁徐雷放出了一个信号:“京东将会摒弃依靠补贴等粗犷的流量型增长方式,而进入到精细化运营的阶段。”

所谓精细化,第一时间就是割舍。在京东营收的三大板块——京东零售、京东物流以及新业务中,以京喜事业群为代表的新业务亏损最为严重。中信证券预估,2021年三季度和四季度,京喜拼拼以及京喜业务的单季亏损可能分别超过15亿元和20亿元。京喜是京东旗下特价购物平台,京喜拼拼则是京喜旗下社区团购业务。

“割舍”开始后,京喜成了最先被动手的对象。

3月下旬的一个上午,李雯照例询问同事,某个项目需要多少物料,对方却突然反问她:“你觉得现在还需要发物料吗?”她听懵了,但没有多想。3月初,她才刚入职京喜江西运营岗。

几天后,所有同事同时在线上收到了裁员的消息,“现在,整个京喜江西都没有了”。

“很不幸迎来这一天。”领导哭了,大家也都哭了,忽高忽低的哭泣声从屏幕另一端传来。根据36氪报道,此次京喜事业群的裁员比例或在10%-15%,甚至更多。照此换算,此轮京喜事业群的人员优化规模或在400-600人。

作为京东下沉市场的抓手,京喜一度被寄予厚望。从2019年9月正式亮相,到从事业部升级为事业群并由刘强东亲自带队,京喜只用了一年时间。



▲ 图 / 视觉中国

2019年前,拼多多在下沉市场创造的用户增长奇迹,仿佛昭示着互联网公司的新出路——二三线城市及以下的市场是一片蓝海。对于下沉市场,京东表现得志在必得,内部会议传达的战略是——“‘京喜’与‘京东’一起下沉。”

“为增长而战”。在京喜的日子里,李雯基本每天都能看到同事们在加班,“感觉大家都在比谁累计的加班时间多”。她的一个同事仍处在试用期,加班时间已经达到了二百多个小时。

曾经,京喜也带来过惊喜。上线首日,京喜便开通13座城市,4个月内,已经铺开了80座地级市。用户的增长也是迅猛的,2019年三季度财报显示,京东超过70%的新用户来自低线市场,这也成为京东加速增长的主要动力之一。

那时的京东信心满满,徐雷说,“京喜已经超出我们之前的预期”。他曾公开表示,未来三年,准备在下沉新兴市场再造一个京东零售。



▲ 图 / 视觉中国

但这一切数据,主要是高投入换来的,下沉的代价巨大。财报显示,2021年全年,京东营销支出为387亿元,同比增长42.7%。不过,营销的高投入,并没有换来预期用户量。相比之下,京东2021年度活跃用户数为5.697亿,这比市场预期的5.8亿人,少了1000万。

作为熊熊烧钱的新业务,京喜收到的成效甚微。根据36氪数据,2021年四季度,京喜拼拼的日单量在800万左右,GMV则在90亿元左右。相比之下,多多买菜、美团优选和淘菜菜的GMV分别在430亿、380亿以及130亿左右。

早在去年,京喜已经显露危机,尤其是京喜拼拼。2021年5月至7月,京喜拼拼接连关停福建、甘肃、贵州、吉林、宁夏、青海和山西等多个省份的业务。

下沉市场表现乏力,以及社区团购的混乱,京喜反过来狠狠拽住了京东前进的步伐。徐雷的态度也悄然发生改变,他表示,在核心区域,京喜要“优化供应链效率和成本结构”。

同时,社区团购的大溃败,也牵连了京东此前的投资。2020年底,京东宣布7亿美元战略投资兴盛优选。但这两年,社区团购已经一地鸡毛,同程生活破产,十荟团退市,兴盛优选作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日子也不好过。3月底以来,脉脉上又出现了兴盛优选的裁员消息。根据零售商业财经报道,目前兴盛优选仅湖南、江西、湖北、广东等省份盈利,为了追求盈利,已砍掉众多非核心城市业务。

但徐雷在投资者电话会中表示,京东从不看重一时一刻、一城一池的得失,京东的核心商业逻辑非常清晰。

无论是否承认,狂奔20余年后,互联网迎来了它的中年困顿。所有互联网公司都不得不面对当前的减速问题——疲倦的互联网,已难以造梦。

大厂梦碎

尽管裁员言论已经遍布网络,但在大厂内部,裁员成了一个被回避的词。林默发现,在离职现场,显示离职排号的数字屏幕被关闭了,过去的那张“毕业须知”,也被换成了“温馨提示”,网络上关于公司裁员的信息也越来越少。

寄梦于互联网的人,已经被迫醒来。这像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绘上了大厂神话光环,折射出的光芒让每一个人看不到纸下的真实模样。如今,这层纸被戳破了。



▲ 图 / 视觉中国

疫情之后,林耀斌所在的物流部门的压力越来越大,后来,深夜经常有临时大会突然召开,处罚也越来越严格。过去如果有员工没有送货上门,并不会受到业务处分,而现在收到客户投诉,一单会罚款500元,“两单直接辞退”。

压力缠住了这个40岁的男人,他像一部持续运转的机器,没有休止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调岗,“但在职场,如果你提了这种想法,那就是被否定的,个人会被否定”。他咬牙坚持了6年,中途因为京东体系变更,林耀斌负责的快运分公司几近解散,多次流转到现在这个岗位。但这一次,领导告诉他,“你被辞退了”。

名单一旦确认,办理极为速度。3月29日,林耀斌的京东内部ERP账号便被停掉,他无法正常上下班打卡,也无法与同事联系,更别说处理公司业务。

“这种感觉就好像公司是一辆自行车,有龙头、链条、脚蹬子。脚蹬子突然掉一个不要紧,没脚蹬子照样可以往前走。我就是那个脚蹬子。”林耀斌说。

在进京东前,王仪曾一口气拿下6个offer,最后她选择了京东,只因为这是家互联网大厂。曾经她也信仰效益第一,不怕加班,“就想着挣钱”,工资是同龄人的两三倍。但现在,她也害怕“第二天醒来就没饭吃了”。失去了应届生身份后,王仪又得重新卷入招聘市场中。“我才二十出头,就体验了把中年裁员的感觉”。

在京东工作,也曾让李雯的父母无比自豪。她母亲逢人便介绍,自己的女儿在京东上班,“就是那个春晚的独家合作伙伴”。但接连被两家互联网公司裁员,李雯已经不再敢尝试大厂,甚至不敢将被辞退的事告知父母。



▲ 京东总部。图 / 视觉中国

这场几乎波及所有互联网公司的大规模裁员,已经无法再给她安全感。字节跳动、腾讯、京东等公司的裁员消息,在社交媒体上传播了多天。曾经的大厂,已经无法再成为庇佑的场所。

林默不能理解,自己所在的零售商业提升事业部为什么也会面临裁员,“我们是个盈利的部门,但部门的裁员比例已经达到10%-15%”。

她在互联网行业6年,从未有一刻让她如此倦怠与绝望。“你能懂那种落差感吗?”前一天还前途大好,和丈夫都在互联网公司,并在北京买了房,后一天自己便被通知裁员,下一份工作还遥遥无期。“我在京东的工作时长一年不到,多希望再让我待一会,哪怕是一两个月,只要满一年就好。”

今年,林默30岁,丈夫已经32岁,在阿里巴巴当程序员,“说不定哪天他也被裁了”。用她的话来说,夫妻俩已经失去了生育欲望,有了孩子,只会更难找到工作。“我的孩子也要像我一样,以后承受这么多的苦难和压力吗?”

被裁之后,林默没有去申请失业保险金。最后一天,在离职系统里,面对离职原因,林默选择了“其他原因”。“没有人会选择‘被裁员’的,尽管这不公平,但我也得找下一份工作,对不对?”

(文中受访对象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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