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海南人坐庄,玩坏了整个云南普洱茶?(组图)

金融茶,本质是一场以茶为媒介的赌博。当普通消费品脱离消费属性,与金融深度绑定,它离崩盘就不远了。

今年7月10日,广州芳村茶叶市场内,几个年轻人推推搡搡,在争夺两盒茶叶。

让几个人大打出手的,是云南大益茶业集团有限公司(简称云南大益)的“仓颉号”普洱茶。

半个月前的6月23日,云南大益通过微信公众号“益友会”发布“2021仓颉号”的上市预告。尽管“仓颉号”售价和经销商渠道的配货数量还没有正式公布,一轮博弈已经在芳村炒茶客中间上演。

随着十天交货期最后一天的临近,在芳村最大的茶叶交易平台上,“仓颉号”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从7万、8万,最高时飙升到19万元/提(7饼/提)。

“期货交易”也进行得如火如荼。数据显示,从6月24日到7月10日,芳村茶叶市场一共开出20000提空单,即使按照7万元的价格,保守估计交易额也已高达14亿元。

但流入芳村市场的现货,仅200提。因现货与空单差额较大,炒家开始失信耍赖。

眼见着“仓颉号”价格逼近20万/提,按照原先约定的价格自己赚少了,部分拿到少量现货的炒家拒绝交货,这才引发了开头那一幕。

也有“做空”的炒家,按照交货日17万/提的价格,将面临数百万赔款,连夜关门跑路。没来得及跑的,被下家堵在门口。

一出出闹剧不断上演,让整个芳村茶叶市场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大益茶身上,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

2020年1月,云南大益的鼠年生肖饼“洞天福地”鼠饼上市前,期货交易也是热闹非凡,鼠饼的价格从4万元一路飙升到十几万元,导致以三四万卖期货的商家血本无归,还有人因此服毒自杀。

本来只是普通消费品的普洱茶,如何摇身一变成为“金融游戏”的道具?

2004年,海南人吴远之PK掉红塔集团,收购了当时经营不善的云南勐海茶厂,改名为云南大益茶业集团。



▲吴远之  来源:大益茶道院官网

吴远之搞金融出身,1997年从加拿大渥太华工商管理学院毕业后,在华尔街摸爬滚打了几年,资本玩得娴熟。他进入茶行业,据说是受他父亲的影响。

父亲吴坤雄爱喝普洱茶,尤其是勐海茶厂的大益牌普洱茶,吴远之就通过自己执掌的博闻集团,以一亿元的价格买下了勐海茶厂。

现在看来,吴远之当时捡了个大便宜。

云南虽是普洱茶主产区,但在2000年前后,当地知道普洱茶的人不多。一次,云南省青年联合会原常委胡明方到北京开会,一位与会领导听说他来自昆明,随口说了一句“你们那儿的普洱茶不错”,让湖南出生的胡明方感到一头雾水。

知道的人少,喝普洱的人就更少了,算上本身做普洱茶的茶贩子,整个云南省也不超过300人。

当地人眼中不值钱的玩意儿,港台地区炒茶客却抢得欢。早年在港台地区炒普洱茶的炒茶客,2000年前后组团到云南,以极低的价格从当地茶农手中收购老茶。几年下来,云南大部分有收藏价值的陈年老普洱,都进了炒茶团的仓库。

于是吴远之只花了一个亿,就盘下了勐海茶厂。不过当时勐海茶厂的日子并不好过,厂里经常发不出工资,一些工人为了泄愤,卸了厂房玻璃去卖钱,厂区荒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小孩子跑进去就看不见人影。

相比之下,同一时期改制完的下关沱茶厂、昌泰正如日中天,大益在它们面前就是一个小弟。

但属于吴远之和大益茶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港台地区炒茶客囤积了大量普洱茶之后,就开始大肆炒作,以抬高普洱茶的身价。这跟当时云南农业普洱茶向文化普洱茶的策略同步,那几年里一起搞了不少出圈的事件营销。

其中最知名的,当属2005年的“马帮进京”。当年,一支上百人的马队,驮着几百公斤普洱茶,打着“茶马古道﹒瑞贡京城”的旗号,从云南大山里走出来,向4000多公里外的北京进发,由南向北完成了对全国人民的一次“普洱茶”普及。



▲“马帮进京”受到沿途各地的关注来源:茶商学院

最后,演员张国立捐出一提七子饼普洱茶,在老舍茶馆拍出了160万元的高价,把这次普洱茶营销事件推向了顶点。“天价普洱”的概念也逐渐在大众认知中形成。

在这场普洱茶的“文化洗礼”中,人称“普洱茶第一人”的台湾人邓时海,为炒普洱茶奠定了理论基础。

邓时海最早在台湾地区炒普洱茶,台湾地区普洱茶崩盘后,他又随着港台炒茶团第一批深入云南收购老茶,准备在大陆大干一场。

他同时还为普洱茶的炒作提供理论基础——早在1990年代,他就在台湾地区提出普洱茶“越陈越香”的概念。2005年,邓时海又出了一本书,书名就叫《普洱茶》,倡导“喝熟茶、品老茶、藏新茶”,这成为普洱茶圈子的收藏教条。

造势成功后,普洱茶价格水涨船高。

2005年的芳村市场,一斤普洱茶的价格一个月能翻4番。炒普洱茶利润比炒比特币还高,吸引大量资金涌入普洱茶市场。

统计数据显示,2003年-2006年期间,大约有200亿元民间资本进入普洱茶市场。

进入2007年,这场炒作抵达顶点。这年4月,普洱茶价格大幅跳水,庄家高位套现,把存货高价卖给了中小玩家。庄家赚得盆满钵满,却留给中小玩家一个烂摊子。

在2007年这次普洱茶市场崩盘中,云南四大茶厂中的下关小沱、昌泰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中茶因为掺假自砸招牌,失去龙头地位。

行业的灾难,却是云南大益的“机遇”。

2007年普洱茶市场崩盘,许多茶商和收藏家用血本换来一个认知:原来普洱茶是可以用来投资的。但是当时港台炒家跑了,几家大茶厂又元气大伤,可投资的普洱茶不多。

吴远之趁着这个空档,带领云南大益,迅速占领了它们留下的市场空白。

他复制了港台炒茶团的套路,借着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契机,砸5000万拿下央视黄金资源广告。随着“茶有益,茶有大益”这句广告语在央视反复播放,“大益”逐渐成为知名的普洱茶品牌。

吴远之采取的另一重要举措,是打造授权专营店体系。云南大益用了几年时间,在全国布局了超过3000家专营店,平均下来每个省100多家店。这些遍布全国各省市的专营店,对提高大益茶知名度和拓展市场功不可没。

这套组合拳,解决了当时普洱茶投资市场的两大问题:

一是炒什么。经历了普洱茶发展良莠不齐、造假之后,炒茶客找不到好的投资标的。一枝独秀的“大益”品牌就是品质的背书,吸引大量资金流向大益茶;

二是如何流通。随着经销商体系的重构,一个以经销商、专营店、二手中介、投资者和藏家构成的普洱茶一二级流通市场形成。

投资大益茶进而成为一个行业。到2013年,“期货茶”从某种程度上,就是指投资大益茶。

在大益茶投资圈,有查看大益茶走势的平台,在这些平台上,每一款大益茶就是一只股票,代表茶叶等级的“唛号”就是股票代码。通过“唛号”可查询与之对应的价格、专业版的K线图、涨跌幅和最新行情走势分析。



▲大益茶“孔雀系列”行情来源:找找茶

炒茶客们自称“散户”,在一款大益茶上市之前,投资方按照预估价格来进行交易。看好这款茶走势的人“做多”,不看好的人“做空”,买卖双方以约定到货日期、价格、银行账户等聊天记录,作为交易凭据。

到2017年,玩金融茶越来越上道的吴远之,又提出一个大胆的观点:

一个国家好不好,要看它的奢侈品多不多。我们要把大益普洱茶打造成为中国的奢侈品。

从这时开始,云南大益开始走“限量配货+高调宣传”的路子,把大益茶彻底变成了一场“金融游戏”。

同一年,云南大益发布第一款号级茶“轩辕号”,所谓号级茶,也是大益茶最高顶级茶叶。从“轩辕号”起,云南大益每年发布号级茶,后来的千羽孔雀、沧海、鼠饼,再到这次爆雷的仓颉号,都遵循同样的套路:高调极致的上市宣发,限量配货,精美的包装和象征尊贵与稀缺的名字。

普洱中的奢侈品这个想法,是大益茶“期货市场”发展的一个转折点。

在这之前,大益茶期货交易仅限于茶行业相关人群。在此之后,投资者突破了以往的茶圈子,新进场的投资者急剧攀升。

现在,在大益茶交易平台“找找茶”、大益行情网上,每天的浏览人次超过百万。随着大量资金流入,一些大益明星茶被炒到天价。一款2003年上市时配货价不到3万/提的六星孔雀,现在已经飙升到6500万/提。

在这个市场,有人一夜赚一套房,也有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巨亏、巨赚成为常态。

“仓颉号”爆雷后,十几亿资金一夜之间蒸发。芳村茶叶市场内,商铺堵门、抢茶等肢体冲突事件已经发生多起。

而这次炒茶事件的始作俑者“大益仓颉号”,在交易平台上留下18.9万的记录后,彻底从平台消失。



▲“仓颉号”爆雷后,平台已停止交易。

这种乱像已经引起了茶商的担忧。

随着这两年大益茶行情看涨,一款大益茶的溢价从过去的3-4倍,变成现在的40-400倍。以2017年的“轩辕号”为例,其发售价3万元/件,价格最高时逼近200万/件,现在稳定在150万/件左右。

“炒茶的钱赚得太容易了。”芳村市场一位茶商感叹。

他靠着炒茶,在广州和佛山两地都买了房。但是价格涨得太快,市场一片浮躁,让他隐隐担心,市场会重演2007年和2014年的大崩盘,便悄悄清空了库存。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普洱茶一旦脱离了消费品的属性,与金融深度绑定,就变成了一场以茶为媒介的赌博,大多数人都沦为输家。

广州茶叶协会的一位负责人说:仓颉号事件,其实就是一种赌博。这次“仓颉号”爆雷就是一个信号,它损害的不仅是下游消费者、茶商的利益,也是整个茶叶市场的毒瘤。

普洱茶不仅是一杯饮品,还关系着一方民生。近些年来,为了炒作普洱茶“越陈越香”的概念,茶商开始围绕着上游古茶树做文章,一些名寨的古树茶被炒出天价,被茶商高价承包。

这固然能提高茶农的收入,但在云南600万茶农中,拥有顶级古树茶的仅100多户,冰岛老寨仅52户。更多茶农手中的茶叶只能卖出几元/公斤的价格,有的茶农因“茶贱伤农”直接弃采。

更重要的是,当行业的资金都流向了金字塔顶端的古树茶、老班章,还有谁有资金和心思来推动茶产业的产业升级,提升普洱茶产业的造血能力?

没有实业的支撑,金融茶也只是泡沫堆出来的繁华。一旦泡沫破灭,茶业市场将陷入一片萧条,茶叶价格暴跌,压在仓库卖不出去,最受影响的,依然是茶农和中小茶商。

所幸的是,这种现象已经引起了各级部门的关注。

根据我国期货市场监控中心发布的中国农产品期货指数,截至今年7月,中国证监会批准的可上市期货商品中,并没有茶叶。因此,存在期货属性的普洱茶交易,已涉嫌违规。此次“仓颉号”事件之后,广州市地方金融监管部门和公安部门已经介入调查。

茶行业也纷纷与期货普洱茶划清界限。

4月16日,云南省防非法集资小组针对金融茶乱像,发布风险提示函。

今年6月初,国家农业农村部召开“天价茶”专题研讨座谈会。这次座谈会的会址,就选在大益茶集团的勐海茶厂,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7月8日,全国茶叶商协会、广州茶协会、东莞茶协会等联合发布天价茶抵制书,与大益茶划清界限。

7月17日,云南省茶叶流通协会发布倡议书,抵制天价茶。

茶叶流通可以创新方式,但绝对不能炒作。茶是用来喝的,给天价茶降温,才能让普洱茶回归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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