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名单公司的漂白术:换个“马甲”不认识了?(组图)



▲ 生态环境部的环境影响评价信用平台网站。(南方周末记者 汪韬/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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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常被环保部门点名,并已最终拉入黑名单的环评公司,看似淡出江湖,但它的马甲公司还在运作。

除了股权和法定代表人等关系,33家公司间还存在时空上的“巧合”。总部在深圳的11家公司,工商资料中共用同样的座机号码,其中10家的邮箱也相同。

错综关联的环评公司网、上万份报告报表。截至2020年4月中旬,33家公司中有22家曾被环保部门通报,通报涉及169条失分记录(扣信用分),42条失信惩戒(列入限期整改、重点监督检查名单、联合惩戒和黑名单),分别来自生态环境部、22个省级(含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51个市级(或区县级)环保部门。

3个月跑全国8地编出174份环评文件?2021年4月16日,环评师许某和深圳联都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深圳联都)被广东佛山市生态环境局通报。

“一本报告表要一定的编制时间,环评师要亲自到项目现场了解情况,最后还要在当地参加专家评审会。每天要出两本报告,并且项目遍及全国多省,我们基本能判断,这个环评师有代签的嫌疑。”佛山市生态环境局禅城分局环评股负责人李梦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代签”或“卖证”,意为某些持有环评师资格证的环评师,不实际参与编制环评报告但在报告上“签字”,以使报告顺利通过审批。

佛山生态环境局禅城分局重点审查了这些环评报告,发现了问题,通知深圳联都公司到场接受调查,但该公司签收通知后拒绝接受监督检查,被处以失信记分10分的惩罚。

不过,当环评类的公众号转载佛山的通报后,不少留言认为,“有什么好奇怪”“大不了就扣分”。这项灰色产业链在业内并不是秘密。

搜索深圳联都的工商资料发现,与之使用同一个电子邮箱和座机的还有10家环评公司,有的已注销。根据股权、法定代表人、监事等关系,这些孪生兄弟可牵出至少33家环评公司。其中一家闻名于业内——常被环保部门点名并已拉入黑名单、被禁止从业的重庆丰达环境影响评价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重庆丰达)。

深谙重庆丰达往事的王兵(化名)向南方周末记者爆料,重庆丰达已“死”,但其背后的团队仍在运营“马甲”公司,当老“马甲”因屡遭通报而被限期整改后,转而用新的“马甲”继续,“一边脱旧马甲,一边穿新马甲”。

重庆丰达背后的“马甲”江湖,是环评市场化改革途中的极端案例,也是监管者的棘手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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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达往事 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简称环评,是对拟建设项目可能给周遭环境带来的影响进行评估并提出对策。根据项目对环境的影响程度,环评分为报告书和报告表,报告书常逾百页,报告表则相对简单。环评是一项“预防性”制度,环评不通过,项目不能开工,被称为“第一道防线”。

早期的环评单位中最红火的是各地环保部门下属的环科所、环科院。编制人员专业性强,更因为与环保部门的亲缘关系,被认为更易通过审批,掌握了最多的环评业务,被称为“红顶中介”。2016年,原环保部要求这些红顶中介“脱钩”。

重庆丰达的前身隶属于重庆市丰都县环保局的事业单位——丰都县环境科学研究所。当时,环评机构必须拥有资质,资质成了最硬的门槛、最值钱的“资产”。

一位从事环保行业的重庆人瞄准时机,收购并将其改名重庆丰达。但好景不长,2017年底,环评机构资质即将取消的消息传开,环评公司只要有一名持证环评师、无须资质就能编制环评报告。

重庆老板想在资质“贬值”之前赶紧出手重庆丰达,深圳商人刘宇新接手了。根据南方周末记者得到的股权转让协议,2018年4月,重庆丰达公司作价100万元转让给刘宇新。

刘宇新,1979年生,常住深圳。王兵介绍,早期刘在亲戚的环评公司工作,从而进入环评行业。

在环评资质尚未取消的年代,没有资质的环评公司要想开展业务,必须花钱“挂靠”在有资质单位下。彼时,刘宇新收购、入股、加盟的环评公司不只是重庆丰达。

河南首创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一名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早年间确与刘宇新有过合作,刘向河南首创缴纳每年8万-10万元的“加盟”费,便可以限定在广东地区使用河南首创的资质,延揽业务。类似的,2018年,刘宇新还入股了甘肃宜洁环境工程科技有限公司,很快就成立了甘肃宜洁公司广东分公司。

“被刘宇新收购以后,重庆丰达也开始走上卖资质的道路。”王兵表示。重庆丰达“卖资质”的历史,亦有官方记录。2019年7月,肇庆生态环境局《2018年度建设项目环评文件技术复核及2019年上半年环评文件问题及处理意见》中,通报了5家环保咨询公司“租借资质”“编制质量差”“冒用签名”,5家公司共同使用的正是重庆丰达的资质。

(农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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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入黑名单 2019年1月1日,环评资质正式取消,但编制环评报告需要由持证的环评师主持。从此“卖资质”进入历史,“代签”问题又浮出了水面。

吴明(化名)就在此时加入了丰达。2019年10月,通过中介介绍,他成为重庆丰达的一名环评报告编制主持人。他利用业余时间考取了环评师资格证,一心想将资格证挂靠到环评公司,“赚一笔挂靠费”。

吴明意识到重庆丰达的所谓“业务”就是代签,但他还是签了协议,重庆丰达支付他每年3万元的证件挂靠费,并承诺如果到场参加专家评审会,每次“出场费”2000元。“按规定,编制主持人必须参加每一场评审会。我在重庆丰达出了259个报告,实际只到场参会四五次。”吴明说。

吴明称,本以为重庆丰达只会以自己的名义每年签100本左右的环评报告,没想到2019年11月-12月,重庆丰达以他的名义在信用平台上提交了254本报告表、5本报告书,项目远涉广东、浙江、云南、新疆等省份。

环评信用平台是生态环境部于2019年11月上线的一项监督环评的措施,各地环保部门利用平台对问题环评机构和环评师进行失信记分、处罚、公示,公众可在平台上查看任意一家环评公司编制的报告数量、编制人员和被处罚情况。

“这些报告我一份都没看过,我也没在上面签过字,是他们办公室的文员模仿我的笔迹签的。”发现报告过多,吴明曾要求重庆丰达把一些重要报告给他审核一下,对方称会给他发报告电子版,结果到2019年12月底,“一份报告也没给我发过”。吴明愤怒了,要求重庆丰达不能再利用他作为编制主持人。

这不是重庆丰达第一次涉嫌伪造环评师签名。上述肇庆生态环境局通报中显示,查出重庆丰达租借资质后,肇庆生态环境局约谈了重庆丰达的编制主持人、环评师谭艳来,而谭艳来在现场签名的笔迹与环评报告上的笔迹不一致。

查阅各地环保部门的通报批评文件,重庆丰达常被点名。2019年11月1日,环评信用平台上线伊始,丰达就注册了,结果刚过两个月,即被山西生态环境厅通报。

而对吴明来说,他的环评生涯之后中止了,但不是因为顺利解约,是被一起拉入黑名单。

2020年10月,重庆丰达编制的一份环评报告表存在严重质量问题,被山西太原生态环境局列入“黑名单”,那份报告的编制者吴明也连带着被“拉黑”,全国范围5年内禁止从事环评工作。

至此,不到一年间,丰达在环评信用平台上留下了斑斑劣迹:失信记分128分,21条失分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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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环评公司网 吴明并不熟悉刘宇新。实际上,收购重庆丰达后,股东及公司主要任职者中都没有刘宇新的名字。根据工商信息,重庆丰达的股东是王健和深圳市厚德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厚德环保),厚德环保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彭思慧,股东为彭思娟和彭思聪。

吴明回忆,他与重庆丰达的协议,是在深圳华津时代源之圆环保科技有限公司签订的。这也是家环评公司,法定代表人和丰达一样,都是王健。

刘宇新和王健没有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被重庆丰达连累拉黑后,吴明经常来往于深圳,向重庆丰达公司索要赔偿。他意识到,“这家所谓的重庆公司,整个团队其实在深圳”。他回忆,公司挂牌的名字是广东志华环保公司,“有时能见到四五个人,有时十来个人”。他后来打听到该团队的实际老板是刘宇新,但刘拒绝与他直接对话,该团队的员工也坚称刘宇新与团队无关。

“刘宇新不直接控股他的‘马甲’公司,有的公司是通过持股平台控制,有的由亲友代持股份,或者由亲友任法定代表人、监事等职务。”王兵称。

两位接触过刘宇新的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他的妻子叫彭宇媚。而那些彭姓人士,被王兵指认为是彭宇媚的亲戚。裁判文书网的一份2020年的民事判决书中,王健、刘宇新、彭宇媚共同被列为被告人,其中王健住黑龙江五常,彭宇媚和刘宇新都住深圳。但南方周末记者未能获取刘宇新、彭宇媚以及其他人亲属关系的证明材料。

搜索这些姓名,根据工商资料,可形成一个包含至少33家公司的环评公司网,这些公司之间互有诸多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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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洁玲 冯雅雯 整理梁淑怡 制图

比如,刘宇新和彭宇媚成立了鑫恺基金管理(深圳)有限公司,该基金间接持有多家环评公司股份,其中部分公司的其他股份由深圳厚德环保公司持有,有的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同为王健。

除了股权和法定代表人等关系,33家公司间还存在时空上的“巧合”。分属三省的山东省宏略环保科技有限公司(已注销)、江苏盛羽通环保科技有限公司、河北妍水环保科技有限公司(已注销)在企查查上拥有同一个电话号码,归属地为深圳。三家公司的注册时间均为2019年11月,在环评信用平台上的注册时间都是2019年12月。

而总部在深圳的11家公司,工商资料中共用同样的座机号码,其中10家的邮箱也相同。南方周末记者拨打该座机,对方表示自己是财务公司,帮这些公司记账。

就连环评编制主持人,也在这些公司之间接力过。如环评师李某曾在山东省启达环保科技有限公司、深圳市福德源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任编制主持人;环评师许某则先后工作于深圳市多瑞环保科技有限公司(已注销)、深圳联都环保。这两家深圳公司也属于前述拥有共同邮箱、电话的“孪生兄弟”。

南方周末记者走访了9家注册地在深圳的公司,没有一家还在注册地。

在前述被佛山生态环境局通报的深圳联都注册地、深圳市龙岗区荣超英隆大厦A座702室,只有一家律师事务所营业。一名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0年有生态环境局的人来此调查,“我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已经两年了,没见过什么环保公司。我来之前,这里是座空房子。”

2021年4月16日,南方周末记者来到厚德环保注册地、深圳龙岗区保成泰产业园,只见到一家名为深圳市清华环科检测的公司。该公司一名员工直言,厚德环保和他们是同一家公司,“我们老板娘是彭宇媚”。这家清华环科检测公司的股东为彭思慧和彭思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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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被政府通报,甚至“联合惩戒” 这33家环评公司,多数是“高产户”。南方周末记者搜索统计,截至2021年4月,自平台上线以来的一年半间,它们共编制了上万本报告表、六百多本报告书,平均每家公司四百多本报告表、二十多本报告书,与之对比,许多环评公司一年也写不了一百本报告表。

环保组织“广州绿网环保服务中心”统计了环评信用平台上近一年来提交报告最多的200名环评师,其中有14名环评师都来自这批公司。绿网撰文称,这部分人员大概率存在对其经营行为不负责,甚至违法经营的情况,给整个环评市场带来严重危害。

错综关联的环评公司网里,上万份报告报表中,有多少是正常业务又有多少存在问题,外界无从得知。

可以查询的是,截至2020年4月中旬,33家公司中有22家曾被环保部门通报,通报涉及169条失分记录(扣信用分),42条失信惩戒(列入限期整改、重点监督检查名单、联合惩戒和黑名单),分别来自生态环境部、22个省级(含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51个市级(或区县级)环保部门。

其中重庆大润环境科学研究院有限公司、河北妍水环保科技有限公司比丰达的失分记录还高,分别有44条和23条。环评信用平台显示,有四家公司因为重庆丰达被列入黑名单,被“联合惩戒”——河南迈达、深圳华津时代源之圆、福建佳朗、浙江旭宝,也被列入了重点监督检查名单,限期两年。虽然官方并未解释“联合惩戒”的具体原因,但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这四家公司与重庆丰达的法定代表人是同一个人:王健。

一些通报直指“丰达系”环评公司的“代签”情况。

2020年4月,重庆大润被肇庆生态环境局通报:环评师张某没有注册在重庆大润;2020年12月,重庆大润又被连云港市生态环境局通报:编制主持人的信息在信用平台显示,不在此环评单位名下。在各地通报中,环评师还经常跟环保部门玩“失踪”,甚至“因为查询不到此人,无法计分”。

南方周末记者以“中介”身份,电询多家公司是否还有代“签字”业务,福建佳朗公司口气恶劣,称“现在不做了,你找别人吧”。

南方周末记者以建设单位身份联系山东启达环保公司,一名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表示,自己是财务,“‘签字’的事我找业务员跟你对接下”。

惠州宗兴环保科技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彭思娟、监事为彭思聪。该公司一名李姓经理坦言,公司的老板是刘宇新。“现在查得严,一言不合就通报,我们已经不做(‘签字’)了。”

2021年4月26日,一位业务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目前尚有三家公司可以提供代签业务。“我们本来有十几家资质公司,最近查得严,只剩这几家还能用。”她还提醒记者,联都环保不久前被失信记分,“容易被环境局盯上,比较危险”。这份推荐非常“精准”,除了联都环保,另两家公司在信用平台上还没有因失信被扣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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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马甲”为何生生不息 互相关联的33家公司中,已有8家环评公司注销,其中7家都有政府通报记录、被列入重点监督检查或限期整改名单、联合惩戒。

但老“马甲”被通报或注销后,新的“马甲”还在生生不息。

由彭思慧担任监事、彭威元为大股东的河北启沙环保科技公司,2021年3月24日刚刚在环评信用平台注册,截至4月28日,编制报告表205本,报告书8本。

这33家环评公司之外,在刘宇新等关键人士手中,还持有不少其他类型的公司,如电子科技、劳务派遣、商贸等。有时,这些公司会变更为环评公司,如深圳星月之光商务公司发生股东变动,原股东退出,彭威元成为新任法定代表人后,就更名为深圳星月之光环保科技公司;多瑞贸易(深圳)有限公司2020年1月变更为深圳多瑞环保公司,2020年底又注销了。

王兵称,这群公司中有专门负责注册公司的人员,偶尔也会收购别人的公司——可能做其他生意,同时作为备用“马甲”。

“现在注册公司容易,对一家公司失信记分,它重新注册个公司、找个环评师当主持人,就满血复活了。”李梦坦言,这也是环保部门头疼的问题。

代签问题取证很困难,审批人员很难直接发现“签字”是伪造的。目前的通报中,绝大部分和代签无关,都是质量问题,如需要补充数据、源强核算不合理、危废界定不清、引用的标准不对等。有的是虚假行为,如内蒙古天皓环评公司被佛山生态环境局通报:检测报告并未开展实际监测,也并非检测公司实际出具,属于虚假报告。

虽然手段尚欠缺,但环保部门已经注意到了代签问题。李梦透露,广东省生态环境厅前不久下发了一份“编制报告数量明显高于正常人员的环评师”名单,让各地环保部门保持警惕。“数量是否异常其实没有明确标准,主要靠逻辑和常识。比如有的环评师1天提交两份报告,肯定不合逻辑。”

对这些环评师所编制的报告进行一一审查,人力物力成本很高。李梦坦言,区级环境局负责环评审批的只有四五个人,到镇一级人就更少。“只能进行分级审查,由我们区级环境局进行初审,之后分级给镇街一级审批,最后我们以不低于10%的比例抽查镇街审过的文件”。

代签成为灰色地带的根本原因是法律规定不详。目前,并没有法律法规或行政规定明文禁止“卖证”“代签”行为。在生态环境部《建设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表)编制监督管理办法》中,第十三条提到“编制主持人应当全过程组织参与环境影响报告书(表)编制工作,并加强统筹协调”。但这一条款并没有明确列入环评报告编制行为监督检查的范围内。

而根据现行环评法,需要追责的问题主要是环评报告的质量问题,所以各地环保部门通报的大多只是质量问题。

经历“红顶中介”脱钩、取消资质后,环评究竟要往何去,重庆丰达和它的“马甲”们,还在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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