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毕业的她,比很多985毕业的人都能干多了,所以学区房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去年12月,我卖了望京的景观房,想在北京西城的德胜学区换套学区房,却发现那里学位紧张,已经无法转学进入了。目标没了,一时间,我有点慌了,开始东城、西城、海淀瞎看。
这时候,朋友跟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个特别厉害的中介吧,她这两年在北京都卖了一两个亿的学区房。我一下子精神了,每年成交金额上亿那是什么概念?我们公司一年的营业额可能都没过亿。。。再听到她的年薪,我更服了。我身边一堆清北毕业的,985毕业的,赚得都没她多。我迅速加了她的微信。她叫王雪(化名)。我说完情况后,她连发了十条微信给我,介绍一些学区的情况,没有客套,没有废话,然后就约好第二天看房。
我想起耶鲁人类学博士薇妮斯蒂·马丁写的那本育儿亲历《我是个妈妈,我需要铂金包》。薇妮斯蒂为了让儿子能有更好的童年,去纽约上东区买房。她的房产经纪人妆容精致,一身名牌,常常拿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香奈儿皮包。我的这个新中介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毕竟她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
第二天,我和老公来到王雪的门店。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脸有点黑,没有化妆。依然没有废话,介绍完情况,王雪就发动电动车带我去看房。她在薄羽绒服外又套上一件长款羽绒服——在冬天的北京看房,没有比保暖更重要的事情了。
坐上王雪的电动车,我开始在北京教育高地西城区的狭窄胡同和老旧小区间穿梭,寻找一套属于我的学区房。在金融街学区,已经找不到总价在1000万以下的学区房,拿着750万在德胜学区也很难买到一间一居室。
但依然挡不住无数家长来这里想为孩子买一个未来。“这里的房价是家长用脚投票投出来的。”有位中介曾这样跟我说。在北京的家长论坛里,一位家长自嘲说,“就当几百万买了一个学位,附赠了一个仓库”。
那天看的最便宜的一套房是个两居室,没有客厅,两个卧室之间是个长长的通道。现在是个餐厅的员工宿舍,屋里摆了将近十张床。这让我想起了电视剧《安家》里那个十多年卖不出去的跑道房。
王雪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在这里干了将近十年。“来这边看房的客户都有一个心理建设的过程。原本可能在朝阳一些非常好的小区,住得很舒适,有大客厅,大卫生间,小区就跟公园似的。但是来西城只能买个四五十平的,心里有落差的。”
西城学区房的真实模样
王雪老家是农村的。刚来北京时,她没想到首都竟然还有这么破的地方。她卖的第一套房是一个南向的一居室,水泥地,房子里一点装修都没有,交割前,业主还把铁门卸走了。
王雪自己在北京住过凶宅,住过平房,晚上老鼠乱窜。她原以为北京应该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大都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小区很漂亮,有电梯,周边配套很齐全,但来到西城,却发现“房子好破、卫生间好小,也没有客厅,还这么贵”。一平米的价格在老家都能买一套了,她觉得自己就算奋斗一辈子,也买不起北京的一套房。
这套60平的房子要价790万,但我竟然有点心动,因为总价低,单价也只有13万多点——看惯了十四五万一平,甚至十六七万一平的房子,我现在看十二三万钱的房子,都觉得好便宜,而对于房子的状况,我也已经越来越麻木了。毕竟买学区房,重点是学校,而不是房子。就像我一个朋友,她倒是没有买学区房,但为了孩子上重点中学方便,她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老破小”,忍无可忍,她替房东装修了厨房。
我看的一套学区房,楼道内是水泥地,墙上写着“盲人按摩”
老公看得有点烦躁,在室外抽根烟。但零下几度的北京室外,天冷得打火机都打不着火。一对90后的小夫妻站在旁边。他们也是来看房。他们的节奏很快,2个小时就看了4套房。“都挺破的,这边的房都这样”,男孩一边看房,一边录视频发给父母看。对于父母对房子的挑剔,他有点生气,“这要求那要求的,他们怎么不自己来看看这边房子的情况啊”。
60.5平米的房子要价790万,2014年新装修的房子要价796万……男孩对一套750万的一居室最满意,“谁让便宜呢”,他对女孩说。
说完之后,他突然反应了过来,“x,750(万)还便宜,什么社会!”
我好奇地问他们,孩子多大了吗?女孩说,还没呢,刚结婚,但想先准备着。
王雪告诉我,前两年基本上都是80后来买,现在九零后挺多的。
“你多大了?”坐在王雪的电动车后面,我和她闲聊。“92年的。”她回答。“这么小!好厉害啊!”我冲另一辆电瓶车上的老公喊道,“她92年的,比我们都能干多了!”
她赶紧说:“不能这么说。我有客户,夫妻俩都是95后,好像也都是名校毕业的,刚工作两人月薪加一块就有五万多,买了七百多万的学区房。当然应该有老人的支持。不过,他们以后肯定会越挣越多的。”
来西城买房的都是有钱人吗?王雪做了这么多年,觉得不是。“在老家,谁家有个几十万就觉得可有钱了。但在这里几十万能做什么?”绝大多数来这里买房的人,打扮都很朴素,往往都戴着眼镜。一件黑色波司登羽绒服就是我这个冬天看房的战袍。
有一对客户王雪接待了好久,但是一直都不下手,总觉得这不合适那不合适。他们的孩子当时已经快小升初了,想转学过来。夫妻俩都是老师,每次过来谈事,女的还会带一本书,抽空看两眼。因为来北京比较早,“上车”早,买了房,但卖了房,还是很难买西城的房。两口子加一块月薪才2万多。“在北京太少了。”王雪说。后来,他们咬咬牙在西城一个普通小学旁边,买了个一居室,一家人挤在小房子里。
前一段北京疫情的流调里有个34岁边工作边考研的男人,一家三代五口人住在70平的两居室里。外地的朋友都很同情帝都的生活,而在市中心的学区房里,只会更加拥挤,高低床、榻榻米、折叠床都是最常见的配置。我有个朋友,夫妻俩都是北大医学院毕业,一个博士,一个硕士,前几年买了一个50多平的学区房。夫妻俩住一间,孩子和老人在另一间住上下铺,没有客厅,去年还生了老二。
所以,我看到《安家》里海清扮演的那个妇产科医生宫蓓蓓时,就觉得特别真实。作为一个知名专家,他们一家蜗居在一个一居室里。宫蓓蓓大着肚子坐在厕所马桶上写论文,巴掌大的卫生间堆满了杂物,抬头都是晾晒的湿衣服。她特别渴望家里能有个储藏室,摆上一张桌子,让他们夫妻俩能有地方支电脑办公。
之前听到客户哭穷,王雪心里觉得“你们总比我有钱吧”,现在她知道很多找她买房的都是北京的工薪阶层。医生、大学老师、IT行业,或者是在银行、证券公司上班的,“都挺不容易的”。她感慨:“可能北京就这样吧。客户也没你想的那么轻松,高收入的可能确实都付出辛苦了。别人给你展现的都是他们比较光鲜的一部分,真正的辛苦,没有人拿出来说的。”有个客户是医生,值了通宵夜班就来看房,这边的房子还大都是楼梯,没有电梯。
王雪发现买学区房的大都是“新北京人”,大都高学历,老北京反倒买的很少。“他们最开始都是外省的,自己通过考试考到北京,学历一般都是硕士、博士,清华、北大毕业的一大把,然后落户到北京了,享受到教育给他们带来的收获。一般高学历的人更在乎教育。我们的客户,周六日,不是在送孩子上学,就是在家里辅导作业,孩子周末也是挺累的。”
那天我们看了十几套房子,都看到天安门一带了,晚上八点多才回家。王雪又发来几套房子让我对比,但我还是有点懵。每个地方的升学都有一套术语或者黑话,比如北京的有政保、校额到校、特色入学等,需要消化一阵,而且目前这里的政策也不明朗。
所以,我计划再看看。不过,王雪让我印象深刻。她从一个二本院校毕业后,在老家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5点下班,一个月工资2500元。她想着在这样一个小城市,以后找个对象结婚生活,两个人加一块的工资估计顶多就六七千块钱,可买一个苹果手机都要五六千。听说有朋友在北京“一个月可以赚8000块”,她觉得“好多啊”,就来了。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开单,特别激动,给自己买了一个苹果手机和一辆电瓶车。但之后,长达半年,她都没有开单。新手机刚买几天,也丢了。
挺不住了,她给父母打电话说,要不回老家吧?但她爸妈说,遇到困难了,咱们得坚持。“我们有些经纪人的家里就不支持,觉得不体面:供你读这么多年书,你就去卖个房子?我觉得如果家人给你很大的支持,也是你能走下去的最主要的原因。”
王雪留下来了。她每天拿着电话本,给客户打电话,里面多是别人不要的客户资源,回应的很少。“它就是给你个活干,给你个希望,让你觉得这个客户不行,没准下一个客户就行了呢。”然后就出去跑单,把片区内的哪条胡同、哪个楼在哪儿,地铁站、学校等标志性建筑物都要画下来,还要记下两个地点之间的距离或者是步行时间。
就这样,她成了北京最好的中介之一。“做这个运气会占一部分,你肯定得勤奋一点。在哪个行业都是,有个二八定律,可能就那20%的人挣钱,剩下80%就是一般。”
上班开会时,我忍不住跟90后的同事们分享王雪的故事。“得努力啊,看看人家二本毕业都赚这么多钱了。”同事立刻反驳我:“你不能用钱来衡量,太狭隘了。”
“的确,钱不是衡量工作、学业的唯一标准。但没有什么成就是白白得来的。要想做到最好,就得付出最大的努力。”
“那你为什么还要买学区房?要让孩子自己努力啊。”同事立刻怼回来了。
“学区房不是保险箱,只是提升一下上好学校的几率。该学还得学。”我辩解道。
“上好学校,又能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
我想起之前在德胜学区看房时,中介指着墙上的地图向我介绍。作为西城区最热门的学区,德胜由新街口外大街、学院南路、德胜门外大街、北三环中路、德胜门西街5条路交汇形成了一个“日”字,“日”的上半部分有三帆中学,下半部分有育翔小学,这都是德胜校区第一梯队的学校。无数家长一掷千金在周边买房,就是为了让娃挤进这个“日”字。
我开玩笑说:“如果直接投胎到这里一定很幸福。”他撇了撇嘴说,“不一定”。他有一位业主本来在二环有一套房,因为玩网络赌博输钱,把二环的房卖了,换到了四环。接着玩又输,最后搬到了北京郊区,都快到河北了。
“海淀拼娃,西城拼爹”,对于西城,外界一直有着各种想象。没在西城买学区房的人羡慕买了的人,在西城买房的人,羡慕在西城本来就有房的北京土著。但这些天价学区房里的生活与所有地方一样,冷暖自知。
王雪还见过,有一个业主要卖房,是一位老人过世后留下的两居室。老人4个子女,其中两家人关系好,关系好的两家要把房子卖了,另两家不同意,起诉到了法院。见了面,全靠律师和法官沟通。“我天哪,兄弟姐妹之间真的就不说话了。”王雪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后来,王雪进这家门一看,水泥地,墙都变了颜色。家里堆得到处都是东西,就跟仓库似的。里面的人穿得很破,一间卧室里,二十多岁的女孩跟父母住上下铺。有一些继承的房产,兄弟姐妹之间反目成仇。
“关键是房子太值钱了,三五万的没人争,大几百万的房子分到一个人身上,那也一两百万了。”王雪说。她平时打交道的业主,退休前,大多数是在环保公司、蔬菜公司、汽修公司、低压电机厂等老单位上班的工人,领导干部并不 多。
王雪现在签单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不想干的时候,你就不想你工资是多少了,就不想再受这份罪了。”她曾有个跟了半年的业主,那个业主是做美国期货的,经常半夜工作,她曾半夜给人送饭,但那一单还是飞了。
不过,也有业主让她特别感动,明明别的中介有客户要买,但他还是等着王雪这边,让她赶紧去找客户。“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业主是能看见的。有些业主还是比较讲感情的。”
有些中介挣钱了会给自己买名表名包,但王雪不会。与很多北漂一样,她和老公在环京买了套房子。“北京的还不敢想,太贵了。”
她最近最开心的一单是和妹妹一起签的,“她终于开张了”。几年前,妹妹大专毕业,也想来北京做房产经纪。王雪最初很反对:“回去回去,在老家找一个安稳的工作不好吗?”她不想让妹妹吃这份苦,但妹妹坚持。
不管怎样,望京的房子已经卖了,我的学区房是必须要买的了。一有假期,我和老公继续去看房。那天,我们约了另一个中介,打算去看看另一个片区的房子。
把两个孩子交给老人,我们开车出发。刚出门,我就接到王雪的微信:“姐,你之前看好的那套房子,今天有人看上了,要约业主谈,肯定会签。”
“哪一套?”老公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那套房子,户型不错,两卧朝南,单价便宜,才11万多,是我们这一段见过最低的了。但是这套房子面积比较大,楼层又比较高,没有电梯,考虑到家中有老人,我们就犹豫了。
“不会是套路吧?”我和老公说。我们继续往前开。
“姐,错过这套房子,就不会再有这么合适的房子了。”王雪的微信又追了过来。
这套房子已经挂了快半年了,我刚看了,就有人要买了?我有点怀疑。
“姐,只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你们两个小时能来,就你们先谈。要不然就被别人签了。”王雪继续施压。
“要不我们一会儿去谈谈?反正谈谈也没啥损失。”我和老公商量。我们跟着另一个中介看房,但心不在焉,毕竟这边的房子也是动辄十三四万一平,而且也是一样的破。
我们草草看了几套房子,就奔王雪而去。
“姐,你们到哪了?带上身份证、银行卡。第二组客户已经到了。”王雪的微信又到了。
一进门店,就看到一对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夫妻坐在那里。“不会是托吧?”我和老公心里嘀咕。
但这套房子的单价实在诱人,三居室也能满足我家的居住需求。我打电话给妈妈商量,她腿脚做过手术,上楼不方便。“买。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她很坚决。
一千万的合同就这么签了。这也是王雪1月份签的第五单了,总成交金额四千万左右。
第二天,我们跟王雪去查这套房子的户口,才又回去复看。我原以为这套房子是红砖外墙,这次才看清是蓝色的。另一个中介告诉我,昨天没买上的那对客户,今天买了小区另一套三居室,单价贵了一万多。
办事间隙,王雪不断地回复微信。我对她说:“以你现在的收入,即便是学历很好的人,名校的研究生,干到35岁,干到公司的中层也未必能赚这么多钱。比如我,清华毕业,也远不如你。”
王雪淡淡地说:“人总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你羡慕他们什么?”“我好羡慕人家有那么高的学历,如果让我重新选,我肯定好好学习。人家是有正常周末的,五一、十一都能休息,你看我们一天,除了挣钱以外,没有自己的生活。”
未来,如果有了孩子,王雪觉得自己也会买个学区房。“我只是在中介这个行业里还行,但是如果我离职了,去找别的工作就很困难,我没什么技术,也没什么特长。这个工作很辛苦,你肯定不希望你的孩子未来那么辛苦。但是如果你有高学历,你能赚很多钱,而且你还能有更多自由的时间,有更多选择的权利。”
很多客户来看房时,两个人交流都用英语,王雪就蒙了。“像我这种,本身自己学历不是很高,能做的就是给他找一个好学校,让老师多教他,然后再报个辅导班。人家说输在起跑线上,不是从你上了一年级就输在起跑线上,可能从你投胎那一刻,就输在起跑线上了。”
也许,对“输在起跑线”上的恐惧,才是催生学区房的生意 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