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丽媛
2019年12月初,国内新冠疫情暴发,以口罩为主的防疫物资急缺。2020年2月,林栋受客户和朋友委托只身前往土耳其采购口罩和熔喷布。
在土耳其,他意外成为一部纪录片的拍摄对象。在长达两周的跟拍中,林栋展示了他作为一个商人身携巨款在国外采购医疗物资的经历。在生意和生命都面临威胁的情况下,林栋的遭遇堪称奇遇。
《口罩猎人》播出后,在豆瓣获得了8.4的高分,林栋也成为今年主流热点人物之外的一个独特的存在。
一年过去,林栋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独家专访。在跟访林栋的一周中,“口罩猎人”之外更多的角色开始逐渐显露出来。
一个同时具备商人敏锐和赌徒气质的人,在黑天鹅事件中脱离既定轨道,反而被激发出更多的能量。成名、受困、“赌博”、得失,人性的复杂和幽微折射了时代的底色。
土耳其“大考”
林栋觉得土耳其之行是对他的一次“大考”。
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前,林栋在医疗行业摸爬滚打了9年。其间,他曾获得投资机构2亿元的融资,也曾数次面临经营危机。“2020年春节,我个人账户上的所有现金只剩下50元。”
9年的打拼过后,这位31岁的商人只觉得迷茫。
“疫情之后,我陆续接到一些朋友和医疗机构的需求,帮他们买口罩。”初期,林栋通过电话远程联系土耳其购买,在给对方打了七八百万人民币之后,约定的货物迟迟没有发出,口径一天一变,“虽然疫情初期情况复杂多变,但是总这样我心里没底了。”
2020年2月8日,林栋决定动身前往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他清楚的记得当天是元宵节,也是香港和大陆闭关的最后一天,通关的车队看不到尽头。林栋在最后几小时里通了关,但他还是错过了当天的飞机,在机场的长椅上睡了一夜。
“以前谁看得上口罩(生意)啊,没什么技术壁垒,门槛低,行业又小。”疫情暴发,口罩成了紧俏的“硬通货”,林栋成为土耳其众多中国买家中的一员。平时一两角钱一个的口罩在土耳其市场价飙升至4里拉,相当于人民币4元钱。
只身携带六七千万元的林栋很快成了“名人”,当地很多人都知道有个有钱的中国人来这里买口罩,而且是急需。
“后来雇了保镖,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林栋事后得知,有一群人曾要绑架他,但错把一位“帮他跑腿的小弟”绑架了,索要20万美金,最后伊斯坦布尔的警方把其解救了出来。
林栋后怕,他开始意识到带着太多钱,又跟当地没有任何原始连接,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就觉得非常危险了,有一群人在我住的酒店里盯着我。”强烈的危险信号让林栋开始连夜找保镖,雇佣流程是先支付定金,金额是两三万美元,“后来他来了我才觉得安全,一米九几的雇佣兵出身,牛高马壮的。”
安全问题解决了,更多的变数还在等着他。
3月中旬,大规模口罩生产线的铺设,让国内告别口罩难求的局面。“口罩3月下旬空运回国的之后,价格就已经‘崩了’。”
《口罩猎人》的拍摄节点恰好记录了全球疫情暴发的前夜,林栋在土耳其的主要购买物资也从口罩变成了熔喷布。
“3月中,中国开始平稳,全球多点暴发。我们要做决定了。”口罩的大规模扩产和熔喷布的巨大空缺让林栋看到市场的走向,“当时简直全世界的熔喷布都涌向中国,巴基斯坦的、伊朗的、土耳其的、欧洲的,(熔喷布)太紧俏了。”
在土耳其购买熔喷布,林栋处处碰壁,货难找、人难找、工厂也难找。
熔喷布在土耳其价格飙升,林栋回忆在三、四月土耳其的“黑市”里,熔喷布从此前的一吨2万涨到了90万,且求货者源源不绝,当时海外美元的结汇是7.2,近期是6.44左右,“你算算这中间掉了多少个点,光是进出换汇就损失了挺多的。”
但当时的情境中,熔喷布成了最重要的东西,换汇折损和交易风险的优先级都得往后靠。
赔了8000万
林栋在海外苦苦寻找熔喷布的时候,国内市场也在急切寻找以最快速度解决熔喷布产能不足的问题。
熔喷布又被称为“口罩的心脏”,它以一种高熔融指数的聚丙烯作为材料,用只有头发丝三十分之一直径的纤维以随机方向层叠成膜,来起到过滤细菌,防止病毒传播的功效。
“中石化、金发、道恩这几家企业的熔喷布产能一上来,国内的熔喷布产能一下子扩张了几百倍。”
2020年7月22日,林栋辗转回国。他早前在土耳其签订的高价熔喷布订单成了烫手山芋,一家山东买家,拒绝承认这批熔喷布的合格性。
林栋介绍,在国外进行物资采购期间,在签订合同之前都会向国内的买家发布检测报告,合格后方可签约打款。这笔8000万元的熔喷布订单的检验报告和数据参数在下单前均得到买家的确认,“货发回去,国内价格暴跌了,他说我测出来这个数据不达标。”
7月24日,林栋前往山东解决订单问题,被山东省东营市公安局东营港经济开发区分局以“合同诈骗案”逮捕。
《监视居住决定书》写道,东营港经济开发区分局正在侦查山东亚邦化工科技有限公司被合同诈骗案,因符合逮捕条件、案件的特殊情况或者办理案件的需要,对林栋采取监视居住措施。
林栋需要承担疫情变化期间的时间差和时空差等全部客观因素,并“赔付”8000万才能重新获得人身自由。这让他继因疫情被困土耳其之后,再次被长时间困在一个地方。
“比起和他们打漫长的官司,赶紧出来赚钱更重要。”12月 31 日,林栋拿出 2000万现金加4600万的担保,离开了山东。
此时,国外疫情战况惨烈,中国成为全球医疗防护物资的主要出口国。
林栋此前因疫情平稳没能运回国的口罩再次成了硬通货,他年初在土耳其、沙特阿拉伯等国购买的一亿多只口罩,事实上只有几千万只运回国内,一亿多只则被迫囤积在了各国的仓库里被林栋“就地消化”,此前运回国内的熔喷布则被制成口罩,发至世界各地。
“你说好不好笑,我后来在10、11月份又帮金发出口了300吨的熔喷布到土耳其去。”林栋形容他和金发科技的关系是“相爱相杀”,金发的飞速扩产让林栋在国外采购的熔喷布成了烫手山芋,国内疫情的平稳和国外疫情的暴发又让金发同样陷入僵局。
林栋和金发是当时疫情中飘摇不定的民营企业的缩影。
“跟少的人做多的生意”
短短半年,国内外的境况发生逆转,但“战况”也愈加明晰。
对于林栋来说,此时他仍然具备优势——国内医疗物资产业的大规模扩建和国内疫情的平稳,使得国内企业需要了解国外市场、有外贸经历的人。
林栋在土耳其等国积累的贸易资源派上了用场。
“年初买的口罩,有的运回国不合算,我们就在土耳其捐给了各国大使馆。”当时国内外局势瞬息万变,他不得不紧急寻找解决办法。林栋坦言他想通过给大使馆捐赠的方式接触到其他国内的医疗物资销售渠道,“做生意有很多选项,我要做的是创造这个交互的关系。”
同时,《口罩猎人》的播出也让林栋在行业内开始小有名气,名气则能网罗生意。
“生意说白了就是买和卖,只是重点是和谁做生意。”林栋的生意今年有了很明显的起色,跟访中,他的行程非常满,几乎每天都和不同的生意伙伴应酬谈合作,常常一天中身处几个城市,电话更是经常不间断的打进来。
“(生意)在做的过程中,合作伙伴就出现了。比如你有货,就会有靠谱或者不靠谱的人来找你,你衡量之后,收钱就好了。”林栋坚持跟少的人做多的生意。
金发科技成了他回国后重要的合作伙伴。采访中,林栋常感慨金发“把把押中”,而自己曾“对方坐庄我坐闲”,险些惨败。
所有商人都在赌。
“说到熔喷布,金发最有发言权。他们当时很快就研制出了熔喷布的原料——熔喷料,几百台熔喷机一发动,熔喷布产量像个原子弹头一样迅速扩容。”林栋说。
金发科技是广州的一家化工新材料科技上市公司,也是亚洲地区著名的改性塑料生产企业。
“大年二十九,金发成为第一批被广东省联防联办列上防疫生产名单的企业,要求我们做防疫物资。”金发科技董事长袁志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金发此前是医疗防护服材料的制造企业,但因为此产业的特殊性,常年来这块业务并不是集团重点。
“医疗物资市场原来很小,以前全国一年才60亿只口罩的产能。”大年初六,金发组织技术人员回来研究工艺、配方、生产流程,金发广州华南公司率先复工复产。
熔喷料技术攻克后,金发一下接到两万多吨熔喷料订单。
“后来又说无纺布不够了,金发就用十天时间从海外买回了产品线。”袁志敏清楚记得当时爆炸性的混乱市场,熔喷布有的被炒到两三万一吨,也有的被炒到七八万一吨。
医疗物资生意成了今年的主流,金发自产自销熔喷布之后,开始铺设口罩生产线。
“一个月我们就形成了400条口罩生产线,一天能为市场提供3000万只口罩。到了4月底,有了欧洲和美国的大批订单。”袁志敏回忆。
“3月的时候已经不是中国人要到国外去找口罩,而是海外来中国找口罩。”疫情给国内的企业带来机会。袁志敏说,如果不是今年的境况,国内的医疗品牌要多少年才能得到国际认可,“这是个加速器,我们不想把它当短期生意来做了。”
成为漩涡中心
做生意要看“风向”。
医疗物资生意成为当下“最赚钱”、现金回流最快的生意,《口罩猎人》让林栋成名的同时也让他成为了资本追逐的对象。
林栋直言,有了知名度之后让他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少了很多做生意的铺垫过程和非必要性距离。
前些年,林栋想买一些药厂、工厂,他不希望被人说是个“二道贩子”,但他的很多想法和计划无法付诸实践。
“我们如果想做一件10个亿,甚至产值超过100亿以上的事情,那是少不了要有合作的。”林栋说。
名气给林栋带来更多资源和选择,也让他或主动或被动的成为疫情物资生意的资本漩涡眼之一。
在以林栋为中心的漩涡中,接近他的人、投资他的人,都在加速漩涡的滚动,兼具能量和破坏力,而全球疫情在助推这一切。
“他们认为我在赚快钱,起码比他们的行业要快得多。”资本涌向林栋,医疗物资产业成了生意人们眼中回报最快、性价比最高的投资,一些房地产商、投资商希望把手里的流动资金放在林栋的生意里“钱生钱”。
他意识到,外来资本的主动、大量进入,让医疗物资行业的盘子迅速扩大,这带来风险。身处漩涡中心,林栋最直观的感受是跨行业者越来越多,他认为一个领域无序扩张的典型特点就是主要参与人群不是本行业的人。“以前合作伙伴都是医疗行业的,现在各行业的都有,本行业的人会保守些。”
林栋在有计划的完善自己的商业系统:通过资金和渠道,把供应商和销售端聚合起来。
“口罩行业,以前可能全世界100亿的产值都不到,手套过去也只卖一两毛钱一双。”林栋直言,漩涡之下乱象横生。客户来源和交易的持续性决定了有些人需要快速回笼资金,又想高价卖,最简单的方式是转手给下家。这些人从一级分销商开始倒手,层层传递下去,疫情中的一部分物资成了这样一个传递的游戏。
“资本加持下很多人不是单纯想做生意了。”
林栋不再愿意接受短期订单,“1000万已经是小生意。从我们目前的工业结构来讲,我是交不出来的。”他解释,小的生意,交期就短,且风险性高,“钱要么打水漂了,要么被骗了。”
根据经验,林栋意识到,长线订单因为周期漫长,需要有不可撤销的信用证,钱放在花旗银行里,无论以后如何,订单都很难耍赖。
“但是跟一个普通的黄牛做小生意,他耍赖的空间就很大了。”
商人或者赌徒
在人能控制的范围之外,疫情物资生意还有更多变数。
2021年1月初,河北省邢台市南宫市出现新增本地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而林栋的一个口罩工厂就在南宫市。
“过去我们几乎不会去考虑合同背后的一个条款,就是所谓的遇到自然灾害会怎么样,现在这是一个重点考虑的问题。”林栋在南宫的工厂因为疫情,大批货物无法交付。
“新冠条款”成为当下世界范围内贸易的重点条款,林栋的国内合同和外贸都会在关于新冠的条款上和合作伙伴反复讨论,如果因为新冠停产了,这个责任怎么算?算自然灾害还是双方共同担责?责任的比例怎么分担?是换新的工厂还是用别的途径继续供货?
“过去发生这种事的情况的概率太小了,现在这个比例是50%。”河北疫情的中心发生在南宫市给林栋的“魔幻生活”再添一笔,对于当下以国际贸易为主力的疫情物资生意来说,新冠疫情与之共生。
一年后的林栋对商人的身份也有了不同的理解。
在采访之前,林栋介绍自己此前的身份是创业者——通过给投资人讲PPT的方式获得融资,继而进行商业互联网领域的尝试——领域是“互联网医院”,让人们足不出户就能在网络上看病。9年的尝试中,林栋屡战屡败。
“如果不是这次疫情,不知道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应该还是个中规中矩的‘创业者’。”
众人蜂拥而至的疫情物资生意经过一年的大浪淘沙,林栋成了留下来的人。年底,林栋签下了出口海外的60亿订单,他的“大考”出分了。
在后来的跟访中,林栋的状态与之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一个真正的商人了。
在林栋的老家广东湛江,赌博文化“下沉”到每个村落。林栋很小的时候就拿学费和零用钱去村里的赌场赌,有时候能赢不少,有时候输掉学费。
对于商人和赌徒的边界,林栋不是很能说得清。黑天鹅事件让他脱离目力所及的既定轨道,过往的积淀和嗜赌的匪气让他在时代的潮水中改变航道。
成名、受困、“赌博”、得失,林栋的遭遇具有不可复制性。
在《口罩猎人》的尾声,林栋曾回答关于疫情物资生意的“道德问题”。当时他表示,中国人做这个生意没有问题,只要在国际贸易中使用的是合规的交易手段,生意就是生意。
当时还是新冠疫情的初始阶段,在众多主流的疫情相关人物中,他显得格格不入。
一年过去,重新回答这个问题,林栋说,“我不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坏,所以我的生意更好。我希望世界更好,我们都在正常的秩序下贸易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