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长达55页的举报PPT，将德勤华永会计师事务所（特殊普通合伙）（下称德勤）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事情源于2月4日晚间，一名自称是德勤北京分所审计一组的员工，将这份举报文件群发至公司邮件，举报其在过去四年任职以来发现的多项审计业务违规事件。
截至目前，随着举报事件的不断发酵，事件所涉及的多方及监管层也纷纷发声表态。
凤凰网财经根据回应时间线简单梳理如下：
1、德勤：会对收到的任何质疑进行调查，并称之前也收到过一名员工的投诉，调查后未发现任何证据影响其审计工作的充分性。
2、新华微评栏目：相关监管部门应高度重视，不置身事外，要及时介入，锁定线索，固定证据，一查到底，不姑息、不手软，坚决维护审计的严肃性、可信度。
3、证监会新闻发言人高莉：已关注到相关信息，地方证监局也接到了有关举报，已经安排对举报事项进行核查，也要求相关机构内部自查，后续情况将持续跟进。
事件至此，真相究竟如何还需等待相关部门的调查。但纵观近年来，中介机构问题频出，也令市场对其“看门人”的职责是否尽到有所质疑。
前有曾是国内第二大会计师事务所的瑞华所因“康得新造假案”而被立案调查，如今又见德勤卷入疑似造假事件，中介机构屡屡卷入上市公司财务造假，究竟是因为上市公司作为甲方的“话语权”过高，使得中介机构无奈受牵连，还是本应做到勤勉尽责的中介机构自身出了问题？
带着这些疑问，凤凰网财经联系到了一位具有逾十年会计师事务所审计经历的前德勤员工高明（化名），试图透过他的讲述来还原一个最为真实的中介机构生存现状。
01 关于PPT：抓不到要点和结论，典型的审计思维
作为德勤的前员工，高明向凤凰网财经表示，能够很明显地从这份材料中感受到爆料人的“审计思维”。“很多人都在赞扬这个PPT做得很漂亮，但我认为这是个失败的PPT，看上去很炫，又是中英文双语，又是各种图标索引，但抓不住眼球，让人第一时间抓不到要点和结论。篇幅太长，字太小。PPT的目的不是自己觉得好看，而是要让受众者接受。高明称，从PPT的行文逻辑看，爆料人确实很像会计师事务所出来的人，“他的思想已经非常‘事务所’了，描述一件事，会先论述过程，最后再给出结论，这是典型的审计思维。”
02 关于举报事件：放飞机是常见的潜规则
针对举报事件中所指的“放飞机”行为，高明表示，这在审计圈内并非罕见，甚至已经常见到成为了行业“潜规则”。“这种行为本身是不正确的，作为审计机构并没有尽职履行正规的审计程序。但实际上，以我对这个行业的了解，这种情况在整个行业是比较常见。”
在高明看来，“放飞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令繁重琐碎的审计工作做起了更“省事”些。“审计工作的压力，就像举报PPT上说的，其实很多审计过程中遇到的情况是需要去解决的，不解决的话流程没办法往下走，面临项目deadline和客户的催促，所以压力有的时候会高度集中。”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推进项目，承载巨大压力的审计们往往会采取“对策”。“所谓的放飞机也并不只是PPT中说的虚假抽凭，它的含义比较广，还包括省略某些审计程序，忽略某些审计证据或漏洞。说白了就是没有按照正规审计程序一板一眼的去做。”
高明以其做审计时的一个项目为例，“当时有一个项目，给几个小时，让我飞到某地完成盘点，我到了现场发现是几千吨橡胶大块，堆满了能停下客机的几个大仓库，这些橡胶块都是非规则体，挨个称重耗时一个月。该怎么办，和上级反映做不了还是直接认可客户的数据？当然这种情况不常见。”
那么，压力过大是否就是审计机构出现放飞机情况的唯一理由？
高明认为，放飞机的存在，主要有三点原因。“一个是项目中太忙了，每个人压力都比较大，第二就是出于人性的惰性，一个个把凭证找出来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第三，有时候也存在客户不配合的情况，比如企业财务人员不配合你，审计人员也很无奈，于是就出现所谓的放了飞机。”而在以上三种情况中，高明向凤凰网财经坦言，其认为，惰性因素导致的放飞机情况相对较高。
03 关于举报人：严重违反职业道德 举报或另有原因
“无论举报是否属实，举报人的行为也是令人极其愤慨的”，高明表示，暴露客户信息是审计行业的大忌，是严重违规和违反职业道德的，“无论是中国审计准则、事务所内部规范、事务所和客户签订的业务约定书中都有保密规定，这是审计师最重要的职业道德之一。你可以用A公司、B公司来代指，但绝对不能用具体公司名称，虽然前面写了很多免责条款，但对涉及到的企业的损害是无法弥补的。”
而在谈到其举报的动机时，高明则认为或许存在其他原因。“这种放飞机的现象在行业内普遍存在，但爆料人工作四年才选择爆料，我猜测可能是在爆料人职位上没有达到他的目标或者有其他原因，于是选择曝光以试图引起舆论，毕竟现在大家都爱‘吃瓜’。如果他真的非常有职业道德的话，这么多年不会一直忍下来，因此我觉得其实他还是想要达到自己一定的目的。”
04 关于行业：强度不如996互联网大厂 但也很少有人一直待下去
德勤举报事件也令不少人对审计机构的工作充满好奇。那么，真实的行业情况又是如何呢？
高明表示，如果是在十年前，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可以说是金融行业工资待遇比较高的选择，彼时，一份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甚至能获得北大清华等国内顶流院校毕业生的青睐，而事务所的招聘标准也十分高，至少也要211院校背景。
而如今，随着互联网大厂的涌现和其他新兴行业的快速发展，会计师事务所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光环”。“这一点从新入职毕业生的生源上就能看出来，现在已经少见清北的应届生入职会计师事务所了。”
但虽然光环褪去，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强度与当下年轻人热于追逐的互联网大厂相比还是要轻松不少。
高明表示，自己曾面试过一家互联网巨头，面试官一上来就发问：“你能不能受得了996，我们这边要比四大累很多”。
“这两个行业我都接触过，说实话，互联网996比会计师事务所累多了，事务所好歹还分忙季闲季，忙的时候比较集中，而互联网基本是天天996，比审计惨。”
但高明也坦言，尽管强度不及互联网公司，但也很少有人能一直在这个行业坚持下去。“一般来说，审计岗位入职第一年，是Associate1（初级审计员A1），第二年是Associate2（初级审计员A2），到第三年成为senior就可以尝试带团队做小项目了。再从senior1到senior3，这就5、6年过去了，这之后再根据你的各方面能力和事务所考量看是否升到manager和senior manager，再做几年后运气好的话能升为合伙人。能升到合伙人的凤毛麟角，这条路能坚持下去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05 关于审计机构与客户
前有曾是国内第二大会计师事务所的瑞华所因“康得新造假案”而被立案调查，如今又见德勤卷入疑似造假事件，中介机构屡屡卷入上市公司财务造假，究竟是因为上市公司作为甲方的“话语权”过高，使得中介机构无奈受牵连，还是本应做到勤勉尽责的中介机构自身出了问题？
对此，在高明看来，审计机构也存在一定的苦衷。“审计是会计师事务所最累但毛利最低的业务，有些甚至是赔钱的”，高明直言，出钱的是甲方，收钱的是乙方。其实在事务所内部，对于不同客户会有不同的风险分级。比如说非上市公司，除了特殊情况，它的风险等级会稍微低一些，上市公司就会比一般同类型非上市公司风险高一些。审计机构在处理客户关系的时候会考虑很多，比如风险是否可控，是否满足成本效益原则等等，会尝试寻找一个平衡点。但如果风险不可控，事务所就会考虑是否不承接客户或者主动辞任。”
以下为经过整理的凤凰网财经采访实录：
凤凰网财经：能否介绍下你在德勤的工作情况和审计工作流程？
高明：我是2002年大学毕业后加入德勤的，于2014年离职，期间一直是审计岗位。
审计行业总体上有三种形式，一是国家审计，主要负责大型国有企业、政府部门或国家项目的审计工作；二是企业内部的审计岗位；三是民间审计，也就是我们熟知的会计师事务所审计。
民间审计主要是受企业委托，按照审计准则对企业报表是否符合会计准则进行审计，包括特殊审计、年度审计等等。
一般来说，会计师事务所会首先评估下企业存在的风险，如果能够接受则会与企业签署约定书，然后组建专业的审计团队下场工作，审计的内容涵盖合规性检查、账务处理检查、盘点等等，审计后会出具审计调整建议和审计报告。
审计中最主要的内容是企业财务情况以及经营成果。比如说一些落在纸面上数据需要审计，还有就是现实中是否真实存在这些资产及负债，也需要验证。
凤凰网财经：德勤在会计师事务所行业地位如何？
高明：如果说只从业务收入来说的话，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是第一梯队的。当然像瑞华这样的本土大所排名也很靠前，甚至比有的四大还靠前。
如果说从A股上市公司客户量上看，其实四大并不靠前，反而是国内事务所在这方面业务占比比较大。如果说从全球性500强企业客户量上看，还是四大多一些。所以关键看用什么指标去排名。
在四大会计师事务所里，无论是从业务量角度还是从人员规模等角度看，德勤和普华永道的排名都是数一数二的。
凤凰网财经：透过这份举报PPT，你如何看待这件事的真实性？
高明：很多人都在赞扬这个PPT做得很漂亮，但我认为这是个失败的PPT，看上去很炫，又是中英文双语，又是各种图标索引，但抓不住眼球，让人第一时间抓不到要点和结论。篇幅太长，字太小。PPT的目的不是自己觉得好看，而是要让受众者接受。从PPT可以看出，这个爆料人确实很像会计师事务所出来的人，他的思想已经非常“事务所化”了，即描述一件事，会先论述过程，最后再给出结论，这就是典型的审计思维。
然后再说我对这个PPT内容的一些想法。首先，我对这个PPT感到愤慨，暴露客户信息是严重违规和违反职业道德的。无论是中国审计准则、事务所内部规范、事务所和客户签订的业务约定书中都有保密规定，这是审计师最重要的职业道德之一。你可以用A公司、B公司来代指，不能用具体公司名称，虽然前面写了很多免责条款，但对涉及到的企业的损害是无法弥补的。
凤凰网财经：你预测接下来的走向会是怎样？这件事会给德勤带来怎样的影响？
高明：说实话我不太能预测出来，但是我对这个事情有一些看法。首先，对于泄露客户隐私的行为感到愤慨。第二，抛开一些其他因素，我觉得这件事比较公允的问责是各打五十大板。
先说德勤，其实所谓放飞机的情况，在行业内是比较常见的，是一个比较省事的“潜规则”。但是实际上，这种行为是不正确的，作为审计机构并没有尽职履行正规的审计程序，放飞机也是对审计机构品牌形象和职业道德的损害。
但实际上，以我对这个行业的了解，这种情况在整个行业是比较常见。当然所谓的放飞机也并不只是PPT中说的虚假抽凭，它的含义比较广，还包括省略某些审计程序，忽略某些审计证据或漏洞。说白了就是没有按照正规审计程序一板一眼的去做。
凤凰网财经：什么样的漏洞在审计看来是小漏洞？
高明：这个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而且涉及审计师职业判断，不能一概而论。举个例子，比如某项业务的证据之一的发票被无意中弄丢了。但实际上还有别的佐证比如合同也能证明业务的真实性，而且发票丢失真的不是因为舞弊或者系统性漏洞，这我觉得不算大漏洞。
凤凰网财经：您猜测是什么原因会触发这次爆料事件？
高明：既然这种现象普遍存在，但爆料人工作四年才选择爆料，我猜测可能是在职位上没有达到他的目标，于是选择曝光以试图引起网友们的“吃瓜”心理。
如果他真的非常有职业道德的话，这么多年不会一直忍下来，因此我觉得其实他还是想要达到自己一定的目的。
另外，关于审计费上涨，很多因素会导致审计费上涨，比如事务所整体人工成本上涨，租金成本上涨等等，我认为这对于事务所和企业来说都是非常平常的一件事，并不是为了要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此外，审计费升高，还跟审计业务的风险程度有关，比如普通年审和IPO项目，审计费会差距巨大。第三，还可能跟战略有关，比如想留住客户，开始会用比较低的价格，之后慢慢涨价，总之就很多很多因素导致事务所审计费价格上涨。
凤凰网财经：什么原因导致出现放飞机？
高明：一个是项目中太忙了，每个人压力都比较大，第二就是出于人性的惰性，比如一个一个把凭证找出来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第三，有时候也存在客户不配合的情况，比如企业财务人员不配合你，审计人员也很无奈，于是就出现所谓的放了飞机。在以上三种情况中，我认为惰性占比相对较高。正好讲一个亲身经历的事，我在做小朋友时遇到过，给几个小时，让我飞到某地完成盘点，到了现场发现是几千吨橡胶大块，堆满了能停下客机的几个大仓库，这些橡胶块都是非规则体，挨个称重耗时一个月。该怎么办，和上级反映做不了还是直接认可客户的数据？当然这种情况不常见。
凤凰网财经：审计行业的发展现状如何？
高明：因为审计可以接触较为基础的财务工作和财务知识，只有掌握和了解基础，才有可能会转到税务或者咨询部门。总体上说，从审计部门转到别的部门比较常见，反之较少。
会计师事务所内部的职位晋升有一套自己的逻辑的，有点像互联网大厂的晋升，又同时有区别。
四大各家可能叫法存在差异，一般来说，审计岗位入职第一年，是Associate1（初级审计员A1），第二年是Associate2（初级审计员A2），到第三年成为senior就可以尝试带团队做小项目了。再从senior1到senior3，这就5、6年过去了，这之后再根据你的各方面能力和事务所考量看是否升到manager和senior manager，再做几年后运气好的话能升为合伙人。能升到合伙人的凤毛麟角，这条路能坚持下去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行业角度看，审计业务在会计师事务所是最繁重苦累，随着本土事务所的竞争，四大也不断推进本土化变革。四大有很多审计项目毛利极低甚至可能赔本，未来，事务所更需要有意识地增加非审计业态的业务，以此来提高事务所毛利。
凤凰网财经：不少审计工作从业者戏称自己为“审计狗”，审计工作是否真的很苦？就像互联网大厂的996那样？
高明：这两个行业我都接触过，说实话，互联网996比会计师事务所累多了，事务所好歹还分忙季闲季，忙的时候比较集中，而互联网基本是天天996，比审计惨。
事务所一般的节奏都是跟着企业的，比如企业年底结账，那么审计也就年底要进场；比如上市公司定期披露年报半年报，那么审计也是这段时间最忙；比如IPO项目的话，那IPO整个周期可能都不轻松，但因为不可能每个项目都是IPO。所以从整体看，审计的工作强度还是低于996大厂的。
我曾经面试过一家互联网巨头，也是996，对方面试官一上来就问我：“你能不能受得了996，我们这边要比四大累很多”。
凤凰网财经：会计师事务所的薪酬待遇如何？
高明：如果是在10年前，我会说会计师事务所工资待遇较高，但自打互联网公司和一些新兴公司快速成长起来后，实际上会计师事务所的工资待遇相对已经越来越低了。
这一点从新入职毕业生的生源上就能看出来，早些年会计师事务所员工不乏清华北大，至少都是985、211的学校，但是现在已经少见清北的应届生入职会计师事务所了。
凤凰网财经：从您过往的工作经历看，您觉得审计工作压力如何？
高明：会有一定的压力，我觉得审计就是吃“青春饭”的，没成家生子前可以拼一拼，承担繁重的工作压力，除了已身处较高级别外，有了家庭后很少有人会选择继续在会计师事务所待下去。
审计工作的压力，就像举报PPT上说的，其实很多审计过程中遇到的情况是需要去解决的，不解决的话流程没办法往下走，面临项目deadline和客户的催促，压力有的时候会高度集中。
凤凰网财经：你怎么看审计机构和所服务的客户之间的关系？
高明：普遍观念里，出钱的是甲方，收钱的是乙方。其实在事务所内部，对于不同客户会有不同的风险分级。比如说非上市公司，除了特殊情况，它的风险等级会稍微低一些，上市公司就会比一般同类型非上市公司风险高一些。
审计机构和服务客户之间的关系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审计机构在处理客户关系的时候会考虑很多，比如风险是否可控，是否满足成本效益原则等等。如果风险不可控，就会考虑是否不承接客户或者主动辞任。
凤凰网财经：你怎么看待屡禁不止的上市公司财务造假现象？
高明：根据我在行业内的接触，随着法律的健全和营商环境的不断完善，这几年造假现象已经有明显的减少趋势，整体正在一点点变好。
但我认为无论法律多么严格，还是会有这种情况存在，这就是一个所谓的博弈的过程。财务造假完全杜绝，我觉得不现实。
凤凰网财经：是否存在审计机构难以发现企业造假的情况？
高明：这个问题比较大，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审计中有一种风险叫低估风险，比如企业账面上记录10块钱负债，实际的负债却有100块钱，审计查证起来就比较难，因为你不知道实际他有多少，可能像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一角而下面却非常巨大。所以审计有时候只能采用别的方法或从侧面去佐证，尽力去避免或者降低审计风险。
注：经受访者要求，本文对其真实姓名采取匿名措施，高明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