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台北的小吴,今年45岁,是一位手机研发工程师,拥有名牌大学硕士学历,每月工资新台币6万元(人民币1.33万元)。据台湾“主计总处”于2018年统计,30.77%上班族的工资不满新台币3万元(人民币6650元),50.04%的工资在3万元至5万元之间,只有19.19%超过5万元(人民币1.1万元)。小吴的工资是很体面的,但他的人生被房价彻底打趴。
他住在台北市边郊的文山区,这一带大多是1970年代兴建的老旧公寓,马英九也住这里。马英九住的老公寓,屋龄约40年,面积约30坪(99平方米),房价在台北市区属于低档次,每平方米约新台币13.6万元(人民币3万元),总价1350万(人民币300万)。以小吴的工资,他要不吃不喝19年,才买得起这种斑驳漏水的老公寓。
若讲究生活质量,想买屋龄10年以内的同样大小新公寓,价位是二手房的两倍,小吴要不吃不喝40年。一个上班族,一生工作时间也就是40年,等于打一辈子工,换一套公寓。
买不起房,小吴只好在老家窝着“啃老”。他一家父母三兄妹,只有妹妹嫁出门,两个已到不惑之年的儿子仍与年迈双亲挤在100平方米的老公寓里。小吴的房间面积约2坪(6.6平方米),老旧漏水的墙壁上还有他童年时的信手涂鸦。转眼半辈子,都在同一个房间里度过。
狭小的生活空间成了小吴的“围城”,他不敢娶妻生子。年过四十,仍无法担起养家重任。反之,他成为一个长不大的“巨婴”,每天下班回家就忙着打游戏玩手机。45岁的大男人,头上已开始秃顶,社交软件上仍自称“小吴”,天天狂刷滥晒,猛发“卖萌”自拍照。他的“围城”困境,是今日台北人的缩影。
房价打趴台北人
小吴的父亲老吴,只有高职(中专)学历。20岁离开农村到台北打工,从操作工干起,22岁结婚,25岁生子,45岁自己开公司。三个儿女都上名牌大学,一个硕士、两个本科。老爸在45岁时事业有成,儿子在45岁时天天打游戏,两个世代的巨大差异来自房价。
老吴在1973年结婚,就在这年,台北房市突然狂飙。1972年市区新建住宅每坪(3.3平方米)新台币8900元,1973年突然翻倍,飙升到1.9万元,1974年继续飙涨到2.49万元。两蒋时代特重“均富”,时任“行政院长”的蒋经国重手打房。
房价飙升的主因,是市场资金过多。1973年经济成长率12.78%,新台币供给率高达50.38%,大量现金冲进市场,建商投资客热烈贷款炒房,有住房刚性需求的民众受到房价飙升的惊吓,恐慌买房,立即将房市炒到火热最高潮。
蒋经国查明源头,迅速斩断炒房金流,存款与放款各有一套利率,他两路出击,大幅调高两套利率。建商与炒房客靠银行贷款,蒋经国把工商质押放款利率猛烈调高到13.25%,更要求银行紧盯房地产贷款,确保建商与投机客贷不起款。对于恐慌买房的老百姓,则鼓励储蓄,将一年期定存利率调高到11%,银行定存比做生意赚钱,成功地将民众的现金由房市吸引到银行。
同时,蒋经国也注意到官商勾结。他严禁公务员参加房地产交易,甚至使出极端手段,下令台北禁建新房,并于市区大量兴建廉价的“国民住宅”,有效控制房市。1974年,台北房价上涨幅度由213%压制为131%。老百姓仍有怨言,心里却不恐慌,因为当时工资上涨了134%,超越了房价,此后的工资涨幅年年跑在房价前面。
40年后的今日,老吴这一辈的老人们仍然津津乐道,怀念那个年代的加薪传奇。制造业员工平均工资在1973年为新台币2525元、1974年增为3389元、1975年打破4000元、1977年打破5500元、1978年打破6000元、1979年打破7500元、1980年打破9000元。1981年第二次石油危机进入最艰难时期,工商不景气,但老板加薪成风,平均工资居然强劲破万,达到10681元。
1970年代经济起飞,只要肯苦干,机会是无限的,房价无法阻碍人们对好日子的追求。老吴在1973年时,只是每月工资2000元的操作工,1980年已是主管,连本薪带加班费与年终奖,每月平均实拿1.2万,工资6年翻6倍,使他有信心成家。
老吴26岁买房,40岁就还清房贷。他银行有存款,公司配股票,房贷背完改背车贷,4个轮子跑起来,买了辆平民价位的福特“跑天下”小轿车。老婆是专职家庭主妇,小孩连生3个,手腕上一串金手镯重达5两。他的青壮年时期朝气蓬勃,充满希望。
回忆起经济奇迹年代的老台北,大众印象最深的并不是房价,而是“明天会更好”的希望岁月。1988年1月,蒋经国去世,李登辉继任,台北戏剧化地在同一年改换面貌。1988年正是台湾经济奇迹最高峰,老百姓太有钱,大量资金疯窜,汹淘涌进房市。1987年新建住宅均价每坪9.27万元,1988年暴涨至18.28万,1989年飙到28.45万元。工资涨幅却慢了下来,老百姓开始感觉高房价之苦。
李登辉“执政”之初,羽翼未满,实权握在“行政院长”俞国华与郝柏村手里。两位蒋经国的肱股重臣坚持打房,压住房价。1990年代中期,房市冷却,李登辉已经握住权力。他一反蒋经国路线,全力刺激房市,大幅下调利率,建商与炒房客贷款便利。他甚至释出800亿邮政储金注入房市。
2000年陈水扁“执政”,大降房地产交易税,存款利率压到比通货膨胀率低,把老百姓的积蓄从银行里逼出来买房。房贷利率更压到最低水平,大开建商投机客贷款的方便之门。银行现有资金不足“救市”,当局直接提供1.8万亿优惠房贷鼓励购房,甚至开放房地产证券化产品,投资信托基金成为炒房大户。
十余年的大力刺激,于2005年展现成效,奄奄一息的房价骤然飙涨。台北市新建住宅价格由每坪31万元狂飙到43.8万元,陈水扁下台的2008年飙破60万,2013年达到最高点84万,相当于每平方米5.6万元人民币。
就在这房价狂飙的20年里,小吴长大了。
可望而不可即的林志玲豪宅
千禧新世纪,“70后”的小吴进入社会,却发现社会已经与老吴年轻时大不相同。
1990年代台湾产业升级失败,经济空洞化,只靠两蒋时期打下的基础苦撑。在国民党失去政权的2000年,经济成长率尚有5.77%;2000年陈水扁当选,2001年衰退2.17%,台湾自此进入低成长年代。产业萧条,工作难找。
小吴进入社会的2001年,平均失业周数为26.13周,找一份工作平均需要半年时间。小吴花了一年半,投了上百份履历,才找到一份较理想的工作。相比之下,30年前老吴到台北打工,工厂急缺工,刚下火车第一天就找到工作。
职场僧多粥少,工资谈不上去。大学毕业新人的工资行情是新台币2.4万元,小吴的第一份工作只有2.2万。但年轻人有冲劲,刚找着工作,就打算买房。只是小吴失望地发现,台北的新楼盘大多是气派的豪宅大楼,装修奢华、门禁森严,销售对象不是普罗大众,而是大手笔炒房的巨富。
早年台北市区房价狂飙,购房的刚性需求是主因。1970年代大量外来务工者涌入台北市区定居,1971年台北市人口183万人,1981年227万人,1989年达到270万人最高峰。有钱就买房,刚性需求多年不坠。
但1988年房市狂飙之后,台北市区的购房刚需快速降低。1991年,台北人口开始下降,1996年已降到260万人。与此同时,全台湾的人口增长势头也停了下来。新住房需求不再,大量房屋空置。1990年底台湾住宅普查,赫然发现全台空屋多达678520户。2000年再普查,空屋数增加到1232128户,空屋率17.6%。房屋供给已严重过剩。
沦为炒作工具的豪宅新楼盘,主要特色是单元面积非常大。寻常台北公寓约100平方米,豪宅则多半是200平方米以上的大户型。林志玲曾买入一户的“力麒麒御”小区,一般户型约300平方米至400平方米,大户型将近550平方米。
每平方米单价约新台币27万元(人民币6万元),400平方米一套就是价值高达新台币1.08亿(人民币2400万)的炒作物件。林志玲的豪宅以1.57亿买进,从未入住,两年后以1.61亿卖给一家珠宝公司,一转手获利400万元(人民币88.8万元),算是豪宅市场上不值一提的小额进账。
2005年开始狂飙的台湾房市,由台北市的亿万豪宅领头炒作,连带拉起全台湾房市涨风。城市乡村房产齐涨,连农田也跟着一起涨。最偏僻的花莲农田,原本1坪新台币5000元,2014年最高点炒到1坪15000元,翻了三倍。
2013到2014年,马英九重税打房,由台北市豪宅开始打起,终于打垮炒作信心,房市刹那急冻,房价退回2013年秋季水平。但房价展现了易升难跌的“僵固性”,自2014年起“僵固”至今,原地踏步5年不再下跌。即使是马英九住的99平方米破旧老公寓,总价也要1350万。退而求其次,郊区同类型老公寓,最少也要600万。靠工资过日子的小吴,注定没有买房的机会。
今日,台北的房产只有巨富舍得买,一般老百姓勉强买得起套房。2017年,台北市房屋买卖量5862户,其中豪宅大楼占58.25%,传统公寓占26.91%,剩下的14.84%则是小套房。将传统100平方米公寓隔成两间,一间位于台北低档区的40平方米小套房,也要900万元,以小吴的工资水平,要不吃不喝12.5年。至于月薪比不上小吴的80%上班族,只好再委屈一些。
10到20平方米左右的套房,成为台北的热门房源。台湾房屋装修法令宽松,只要不动承重墙,五楼以下房屋内部可以任意改装。房东相准商机,将100平方米左右的传统公寓隔成2到4间小套房,卫浴厕所共享,1套老公寓可以塞进4个家庭。空间虽小,却挺起租屋市场。小吴住的低档100平方米老公寓若整户出租,月租行情在4万到6万元,一般人根本负担不起。若隔成4个20平方米左右的套房,每间租金大约1万到1.5万,上班族租得起,房东收租也不吃亏。
需求创造供给,改建火爆,造成严重的安全隐忧。2007年,台当局要求改建套房需申请许可,房东转而利用违建。台湾6层以下公寓普遍于顶楼加盖一层堆杂物的铁皮屋,铁皮吸热,在亚热带的台湾原本不适合住人,但台北一房难求,铁皮屋套房成为新流行。台北边区一处两层楼房,居然加上4层铁皮违建,隔成158间套房。2017年11月,中和一处4层公寓大火,2到4楼隔成套房,再加顶楼违建1层,足足隔出51间套房,逃生路线却只有一条,造成9人罹难惨剧。
老公寓套房遭严打,建商精准掌握商机,建造全新的30平方米左右“小坪数”套房式大楼。正厅摆张床,隔间厕所,加个阳台摆热水器与洗衣机,打出“小豪宅”广告,价格也是上千万,却是许多家庭的无奈首选。“香港化”“蜗居化”成为台北人的热门话题。
台北人实在买不起房,取得房屋的主要途径不再是买,而是继承。2017年继承登记楼栋数多达8993栋。医疗进步导致寿命增长,2017年继承房屋的子孙们,近33%已经超过60岁。
没有梦想的“巨婴”世代
与大部分台北人一样,小吴选择不买房。从大学毕业到退休,能工作挣钱的时间也就是40年。一户破旧漏水、蟑螂横行的中古公寓,价值等于毕生积蓄。只有毅然割舍,人生才有滋味。
然而,高房价仍然如影随形,无情地逐个摧毁小吴的梦想。
小吴想存钱,但是高房价推升工商业的营运成本,物价居高不下,存了10年,户头余额不到新台币10万元,赫然发现自己成了“月光族”。小吴学习认真,下班后勤奋进修硕士,梦想自己开公司。但办公楼的租金早已炒热,台北市区最便宜老城区的60坪办公室(198平方米),月租新台币6万元,加上装修与押金,租屋成本一年就要100万。小吴想离开台北,到中南部工作,但只要有大公司工作机会的城镇,房租都已高涨。一个20平方米的小套房,月租新台币1万元,加上水电费与外食族开销,6万工资只剩一半。
当然,小吴最大的梦想还是讨个老婆,但没房子,找对象机会渺茫。“车子是男人的第二个老婆。”老婆讨不成,小吴决心买车。但今日台湾的普罗大众存不了钱,买不起车,各大汽车公司放弃普罗大众市场,一心开发豪富客户。从前以平民车系为主力的福特与日产,今日车型由60万起跳。但小吴义无反顾,看中一辆两厢小轿车,简单交车不加装,总价新台币76万元,小吴分期付款还撑得住。只是有车无处停,在台北买个便宜的机械停车位,均价145万,相当于两辆两厢车。
第二个老婆也讨不了,小吴失去了斗志。他从网络世界寻找虚幻的成就感,现实生活里则以“月光”为乐,不再辛苦存钱,反而热衷以高档次的休闲消费证实自己的人生价值。他经常旅游,日本看枫叶、中欧看城堡、韩国看大长今影视城。没钱买机票时,他最大的乐趣是到各个网络热门景点拍照“打卡”。
“青贫”“月光”“穷忙”…
2018年,两份来自本地职业介绍网站的调查,揭露上班族“穷忙”的惨烈真相。1111人力银行统计,46%的上班族是没有存款的月光族,38%存款不满1万(人民币2200元),只有16%真正有储蓄。Yes123求职网则深究上班族的心态,在理应充满斗志的40岁以下青壮年中,56.9%在工作中没有成就感,67.4%没有人生目标。清贫现象迅速向中老年延伸,“老穷族”渐渐浮现。“下流老人”“又老又穷”成为热门新话题。
至于成家生子,更是遥遥无期,40.3%的青壮年没有结婚计划。台湾男子初次结婚的平均年龄是32岁,女子则要熬到30岁高龄产妇年纪才肯结婚。已婚青年中,44.2%不想生小孩。
失去梦想的绝望根源,追根究底是房价,高达53%的上班族没有房子。若是运气好,工作地点不远,还能住老家;但距离略远,只能租房。据统计,38%上班族租房,租屋开销约占平均收入的27%。
这是台北标准的老公寓景象,几乎每栋房顶都建造了铁皮屋。
世代对立
老吴快70岁了,见了小吴就冒火,天天吵架,虽然同住一屋,却已多年没有好好讲上一次话。
这些年来,老吴的人生梦想逐一破灭。1990年代李登辉戒急用忍,景气不振,他的工厂业绩低落,只撑10年就黯然歇业。老吴攒了新台币2000万养老,两蒋时代高利率鼓励储蓄,一年期以上定存年息超过8%,存款能实现老有所终。李登辉与陈水扁却大力降低利率,逼老百姓将存款投资于房市股市,存款趋近“零利率”,退休老人只能省吃俭用。
老吴退休的2006年,小吴刚满30岁,工资3万出头,老吴不忍心让小吴出钱孝顺,反而想拿养老本儿为小吴买房。只是陈水扁刺激房市生效,房价狂飙,买不下来。2015年,小吴硕士学成,又为公司赢得美国大订单,工资提到5万,进入高收入阶层。马英九打房展现成效,房市急冻。老吴原巴望着房价能降下来,让儿子从此自立,买房搬出去,年迈双亲宁可不拿儿子一毛孝顺钱。
但房价停涨之后僵固不动,并未大幅下跌,父子只能干瞪眼。
古稀之年,老人别无所求,唯一的心愿是抱孙子,但小吴已经磨光斗志,根本不想结婚成家。小吴天天打游戏,老吴天天为他找媳妇。他遍托亲友介绍,甚至亲自上网,将“相亲银行”设为开机首页,小吴却宁可玩网恋。年过四十,小吴凸肚谢顶,不再有潇洒本钱,只好将感情世界完全寄托给网络。他的电脑里塞满黄片,对日本AV女优如数家珍。
老吴常发脾气,小吴却认为老吴不懂年轻人的苦,火气更大,但夹在一老一少之间的母亲才是最苦的,长年苦闷,渐成失智。老吴的心血管不好,行动不利索,但雇不起昂贵看护工,只能自己照顾老妻。更糟糕的是,房价刺激物价,生活成本高涨,加上老年医疗,亲戚倒账,养老本儿花得比预期快。在这困难时刻,小吴却以“月光”为乐,网上“纠团”一趟“新马泰”,花了8万元,却不愿出钱为老母请看护。三兄妹吵了许久,才勉强达成每人每月拿5000元孝敬父母的协议。“孝亲费”是台湾年轻人共同的苦闷,老年人共同的隐痛。
孩子对老母的痛苦无动于衷,老吴很伤心。亲戚们认为小吴有严重的“IAD”,即网络成瘾养成病态人格。但知子莫如父,老吴知道小吴心中的热情,是被房价浇灭的。他经常自称“鲁蛇”(失败者),人生已经失去目标,只能游戏度日。
于是老吴也绝望了。他有两个儿子,却抱不上孙子。老夫妻老病缠身,却指不上媳妇照顾。老吴心里仍保持着传统男人成家立业的责任心,但房价把下一代压成不争气的“鲁蛇世代”。
2019年,老吴按照中国人农历传统,提前过七十大寿,却只是在家里切个蛋糕。老吴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并不是老无所依,而是自己来日无多,但小吴迟迟不能自立。他只能减少开销,省之又省,至少能为小吴留下房子。
不过,小吴还是幸运的,工作地点就在老家附近,可以安心窝在从小生活的老旧公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