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是不可能热播的。
这部电视剧对宋朝衣食住行、文化、美学的还原度越高,就越衬托出剧情贫乏,以及男一号宋仁宗赵祯的“闷”气。
一个小故事,可以窥见这位“官家”的日常一斑。
赵祯一年到头被困在皇城出不去几次门。一晚夜深人静,耳边传来丝竹之声,他问宫人,“这声音打哪儿来的?”宫人回答说,这是皇城外酒楼作乐的声音飘进宫里来了。夜色阴翳,赵祯没说话。宫人却没忍住叹息:“外间如此快活,宫中冷冷落落。”赵祯说,“你知道吗?因为我如此冷落,外面才这么快活。我如果像酒楼里的人们一样快活,酒楼便要冷落了。”
宫墙内外都是大宋,一面是繁华,一面是寂寞。
《清平乐》里永远不会有赵祯的精彩私生活,因为它对准的正是一片寂寞。想看帝后爱情戏的观众,肯定是要失望的。
这是赵祯的命运。在个人魅力上,他是一个无聊甚至平庸的人,上千年来,除了这部《清平乐》,他从未成为哪一部坊间传奇、文学影视的主角,倒是这些年给电视剧《包青天》《苏东坡》《三侠五义》当了多次背景板。但即便“百事不会”,赵祯有一个特长值得称赞—“只会做官家”。他的朝堂比后宫精彩,他所治理的那个时代,人文昌盛、言路开明、市井发达、春风拂面,远比他本人更精彩。
赵祯肯定不是一个称职的历史言情剧男一号,但他永远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心目中的一段“白月光”。
《清平乐》是一张门票,邀请你去宋朝走走。
自由朝堂
朝堂才是最热闹的。
赵祯的后宫相对清冷,他并不耽于女色,曾一次性遣散30名宫人出宫,一生所出亦不多,便是明证。但他独宠张贵妃,几次给她的大伯父张尧佐加官进爵。
这位皇亲国戚的快速晋升,让朝中多名官员极其不满。
从皇祐元年(1049)到皇祐三年,张尧佐连续三年,每次被授予职位,都被弹劾了下来。
狙击张尧佐的过分福荫,言官们作出了极大的贡献。他们进谏时的激烈大胆,十分令人开眼。
包拯便是此次谏言中,激烈言官的翘楚。
“大陈其不可,反复数百言,音吐激愤,唾溅帝面。”
在宋仁宗希望授予张尧佐宣徽南院使的时候,包拯站出来极力反对:不行啊,张尧佐这个人不仅没有什么才能,简直是干净朝堂的污秽、白天出来害人的鬼(“清朝之秽污,白昼之魑魅”),希望陛下稍微割舍一下爱情,不要给予他过分的荣誉。
包拯反反复复说了上百句,声音激愤,吐沫星子直直溅到了宋仁宗的脸上。
宋仁宗除了拿袖子擦擦脸,不能拿包拯怎么样。“不加罪于言事者”,是他祖宗定下的原则之一。
宋朝的执政权在宰相,而监督权在台谏院。宋,无疑是历代最重视台谏的一个王朝,到了仁宗时代,台谏的势力更是达至鼎盛。皇帝、宰执政府、台谏院,形成了一个难得的共治局面。
宋仁宗像
“无不可言”,带来了一个热闹的朝堂,和一个言路畅通的好时代。
但皇帝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争执起来敢把唾沫喷到赵祯脸上的台谏官,并非只有包拯一人。
《清平乐》中也有一个这样的情节,酷暑的某天,宋仁宗下朝回来,私下跟妃子抱怨,今天有一位官员谏言时滔滔不绝,但身上汗臭而不自知,熏得君王头晕脑涨。
历史上也确有其事,这位言官姓余,而赵祯恨兮兮的原话是:“被一汗臭汉熏杀,喷唾在吾面上。”
一个让人敢说话的好时节诞生了。即便是一心求仕的青年,也敢在大殿中直斥时弊。
嘉祐六年(1061),22岁的苏辙在御前大殿考试时,作为四位应试士子之一,回答仁宗的提问:“当下民生、兵政、教化、法制、财政等诸多方面都有如下一些问题,应当如何解决?”
苏辙大笔一挥,当面写下了一份策论。
洋洋洒洒,差不多6000字写完,他先是批评仁宗好色怠政、劳民伤财、好邀虚名,再把宰相、三司骂了个遍。
直到从大殿出来之后,这位年轻人才冷静了下来。
苏辙会被杀头吗?
这份答卷交上去之后,确实引发朝臣争执了十几天。但争辩从来无关杀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要治苏辙的罪,仁宗没有发火,苏辙本人好像也没担心过自己的脑袋。他只是恐怕言论过激,此次不被考官们录取。
考官们争执的是:该给苏辙的答卷评定一个什么样的等次?
苏辙的答卷,其实存在两个问题,一个是答非所问,皇帝问对策,他却只管一通批评;另一个是指责失当,比如批评宋仁宗“宫中贵姬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等,不符合实际情况。
当晚年苏辙再次想起这次殿试时,他承认了自己当年的部分言论,是来自道听途说。
三位考官争执不下。
胡宿认为这篇策论不入流,应当淘汰;司马光认为殿试四人中,此人“独有爱国忧民之心”,应该评为第三等,上上等;范镇又不同意,认为是第四等文章,上等。
其他朝臣知道此事后,也参与进来议论纷纷。
有人上奏,“当黜”,斥责苏辙出言诳诞。
三司使蔡襄被苏辙骂了一通后,却上奏说,苏辙的批评有道理,他感到很惭愧。
这一年的闰八月,宋仁宗的诏书送到了苏辙的手上。
他被评为了第四等次。
北宋群星会
和苏辙同时参加殿试、同时录取的,还有他的兄长苏轼。苏轼的策论被评为了第三等,殿试中唯一的上上等。
但这不是苏轼在北宋露出头角的时刻。他的故事可以追溯到4年前,仁宗嘉祐二年(1057)的一场贡举考试中。
那一年,50岁的欧阳修发现了20岁的苏轼。北宋文坛的双子星相遇了。
张本煜在《清平乐》中饰演欧阳修
欧阳修是主考官。一篇不足600字的策论,获得了其他考官的高赞之后,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篇文章引古论今,说理透彻,颇有大家风范,但因为糊名、誊录制度,贡举考试的人数又非常多,欧阳修并不知道作者是谁。他估摸着是自己的学生曾巩所写。不是他,谁有这般经略文采?为了避嫌,欧阳修给了这篇文章第二名。
没想到拆封后,作者并不是曾巩,而是苏轼。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一位青年。
当年贡举入选的进士,一共有388人,苏轼、苏辙、曾巩都在其中,虽然他们后来和欧阳修一起,成为“唐宋八大家”之四,但他们并不是这次考试录取的全部人才,而只是一个侧影。因为同年进士还有张载、程颢等人,他们后来都成为了北宋名臣大儒。
一场考试,能为国家选拔出如此多优秀的人才,并且在后世留下姓名。而其中不乏贫寒子弟,实属难得。
宋朝,是历史上第一个全面以科举取士的时代。科举制度的扩大和公平化发展,让社会流动成为可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童话,只要一心读书,拥有才学,谁都可以实现。
仁宗朝之人才鼎盛,细数令人惊骇,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可以与之比肩。
现在很多观众打趣,说《清平乐》里的人物,是“语文课本男团”。
每一位被要求“朗读并背诵全文”的中国学生,都能在这部电视剧中找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姓名。
“唐宋八大家”中有6位—除了唐朝的韩愈和柳宗元,都在宋仁宗时代,他们是:苏洵、欧阳修、曾巩、苏轼、苏辙、王安石。
更不必说另一些无法忽略的名字,有政治名臣范仲淹、吕夷简、韩琦、司马光、富弼、包拯,还有文学大家晏殊、柳永、黄庭坚,抑或科学家如毕昇、沈括,名将狄青,每一位的名字都是响当当。
刘钧在《清平乐》中饰演名臣范仲淹
而每一个熟悉的典故,都是一枚彩蛋。逐一敲开之后,一张奇妙的关系网便展开了。
晏殊给宋仁宗赵祯讲学,陪伴皇帝成长,也是欧阳修、王安石的老师,还是富弼的岳丈。
而范仲淹与滕子京是同期进士。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请求好友范仲淹作文以记之,才有了这千古传诵的《岳阳楼记》。为其手书《岳阳楼记》的人,是大书法家苏舜钦。
欧阳修与王拱辰是同期进士,也娶了同一家的女儿,是一对连襟。
范仲淹与郑戬也是一对连襟。
刘松年《曲水流觞图》
一个名人,原本是书中一座死了的丰碑,但名人和名人之间一旦产生了关联和典故,他们就都活了起来。
这是电视剧《清平乐》的功劳。
于是另一件有趣的事情,又被发现了。
这些名人间有着如此亲密的私人关系,在朝堂上却经常立场各异。
比如富弼。他是晏殊的女婿,却因为支持新政,在仁宗面前大骂老丈人:“晏殊奸邪,和吕夷简结成党派欺瞒陛下。”吕夷简是时任宰相,保守派的领袖。郑戬第一个检举滕子京,王拱辰弹劾滕子京,而这两位的连襟,范仲淹、欧阳修,都维护滕子京。
但看了《清平乐》的人可能会有一些迷惑,晏殊可能是该剧塑造得最好的荧幕形象之一,电视剧里的晏殊并非是完全的保守派,而是一个拥有政治信念和浪漫魅力的人。这和现实是有一些出入的。剧中富弼不可能去骂晏殊,但现实中的晏殊被富弼骂一骂,是情有可原的。
喻恩泰在《清平乐》中饰演晏殊
现实往往比电视剧更有趣、复杂。这些私人关系亲密,但政治立场各异的情况,在现实的宋仁宗时代,是十分常见的。它构成一幅浪漫的政治图景—繁星争辉,明月反而隐曜了。
其中繁星,各人留下一段风流,便是千载一时的大宋气象。
而赵祯,总是当不上传奇的男一号,那就不当也罢。
食欲张扬
谁也不会相信宋人的食欲不好。
《清平乐》中几乎每一集都会出现特色的吃食,赵祯小时候闹着晏殊要做的梅花饼,曹皇后做女儿时,回京特地去喝的羊羔酒,就连清风楼里报菜名的时间,都比一般电视剧安排得长一些。
宋朝的食物,确实值得这些镜头笔墨。
所谓中华饮食文化,就是从宋朝开具规模的。煎、炸、烹、炒的手法,杯、盘、碗、筷,各种餐具,也是在宋朝逐渐齐备。人们不再跪坐,而有了高凳和桌台,不再分食而开始合餐。因为坐着吃饭比跪着,要轻松太多,所以就餐的时间变长,礼仪也逐渐丰富、定型。
宋朝,宫廷里有宫廷的菜式,文人有文人的吃法,平民的餐饮也十分诱人。
赵祯的私人生活极为简朴,皇宫不大,不喜妃嫔们过度装扮,但仍旧能看出,《清平乐》的背景是一个食物大繁荣的时代。无论是贵人还是平民,都愿意在口欲上大花力气。
宋朝以羊肉为尊,开国初期就立下一条“御厨只用羊肉”的宫廷规矩,因其吃起来脂肥肉嫩,属于上等食材,官员的俸禄中,每月也会有羊肉发放。而猪肉,被视为平民食材,在原则上是不能被端上宫廷餐桌的。
但宫廷菜式和平民饮食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限。
《清平乐》中,赵祯念念不忘的酿梅子,是民间梁家铺子的独家手法,而曹皇后新婚夜没有等来赵祯,是吃了城外某家的烧饼做宵夜,才得以暖胃。
剧集可能来自文学创造,但现实中,也有苏轼所创下的平民菜“东坡肉”,从宋朝流传至今。
一篇《猪肉颂》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令他自美不已。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而文人菜,则是在贵与贱之间,另辟蹊径,爱用梅花、竹笋等具有象征意味的原材料入菜,召示风骨。
比如晏殊的梅花饼,便属其列,“本无什么味道,吃的正是风流”。
张贵妃亲手为宋仁宗煮的热汤面
宫墙内的贵人皇室,向往墙外的烟火食物。随着宋朝经济发展之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皇家挑剔饮食风格,也开始流向了平民。
普通的宋人家也经常“下馆子”。因为宋朝的商品经济日趋繁荣,食物变得便宜而且更美味,普通的民众手上也有钱、愿意购买。此外还有一个客观原因,宋人的房屋是木头制品,多生炊火,容易发生危险。如此一来,外食是最名正言顺,也理所当然的了。
“自笑平生为口忙”,苏轼这句自嘲,也算是宋人的一种生活写照。
《清平乐》中多次演到,赵祯对促进商品、市井繁荣作出的贡献。
他推广种植占城稻,让粮食产量增长,解决了民众的基本口粮问题。他又对贸易市场进行了改革,取消了定点定时集市,人们随时可以外出摆摊,也可以在家做些小生意。他还下放了政府酿酒的权力,普通酒家只需要向政府购买酒曲,便可自行酿酒。百家竞技,大大提高了宋朝酒水的品质。
长此以往,东京汴梁成为了全国的商贸中心,人口百万、商户众多,热闹非凡。剧中的清风楼,还一度与境外做起了生意,卖起了葡萄酒来。
《清平乐》中,赵祯不常出宫门,但他每一次穿越汴梁的集市,都是快乐欢欣的。
一次是他停下马车给范仲淹买吃食,告诉他,这里已经停掉了开市钟、闭市鼓,将日夜交易不休。
再一次,是他带着曹皇后和最疼爱的福康公主参加元宵灯会。他们在街道中转来穿去,坐在灯火阑珊处看宋人女子相扑。
或许和理想还有一步之遥,但这,已然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清平时代。
说不尽宋朝
宋朝是一个令人爱恨交加的朝代。电视剧《清平乐》,展现的是爱的一面。
宋仁宗身上,浓缩着北宋的朝堂特质。他让人说话,不在意臣下的冒犯,因此“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在他治下,人文鼎盛,星辉灿烂。
你说错了,他不怪你,你说得对,他也不一定照办。苏辙的策论,上来就对皇帝迎头痛骂,甚至就是人身攻击,而且有些攻击毫无道理,但仁宗不生气,并认为自己为后代物色到了宰辅之材;王安石写万言书,纵论当朝时弊,力言改革的迫切,仁宗看了看,就放到一边,懒得管这么多,而这封臣子写给皇帝的信,居然流传天下,人人争说安石之贤。
皇帝就是政治,因而从皇帝这一政治的逻辑原点出发,就可以推论当时的社会生活。
宋仁宗像
市场经济发达,百姓手头充裕,于是有能力种花植草,伺狗弄猫,士大夫精神娴定,才有可能吟诗作赋,画画弹琴。许多现代人向往的生活理想,都可以在当时找到原型,无数后代读书人热爱的作者、作品,以及理想人格,都指向北宋。
仁义朝堂,可以养天下之民,殷实百姓之家。这是政治向下的作用。但还有另外一面。军事上的弱势,朝堂气质的阴柔,使得这个梦幻朝代,让无数后世论者,痛心疾首。虽有爱民之心,却无护民之力。
仁宗朝的梦幻诗意,其基础,是真宗朝的澶渊之盟。契丹人打到澶州(濮阳)城下,久攻不下,渐而力乏,宋朝军队慢慢占据上风,萧太后有意言和。这个时候,主动权在自己手上,寇准想要更多,但真宗皇帝希望早点结束这一切,给本朝使节的底线是百万岁币。最后,给了一年三十万,宋朝辽朝,皆大欢喜,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南北之间,为此保持了百年和平,仁宗就是获益最多的和平天子。
但隐患也在滋长,如柳耆卿的句子,“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仁宗的堂孙子,宋朝除了太祖太宗之外最为雄姿英发的一个皇帝—宋神宗,在多年之后感受到了藏在莺歌燕舞背后的阵阵寒意。宋朝崇文抑武,但少年天子却喜欢一身戎装,他起用王安石,试图强财政,振军事。
变法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岁月蹉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仁恕的君王,精致的生活,抵挡不住女真的铁蹄。本就版图狭窄的宋朝江山,再一次缩小,偏安江南。
历史上找不到另一个朝代,有这么多的花花草草;历史上也找不到另一个朝代,有这么多的扼腕嗟咨。
说一说,这说不尽的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