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剧照/尹正饰演商细蕊
最近热播的几部国产剧里,口碑最让人意外的,要数黄晓明和尹正主演的耽改剧《鬓边不是海棠红》。
要知道,如今炙手可热的ip耽改剧,多半会启用刚刚入圈的小年轻,或者找外形抢眼的小鲜肉,黄晓明和尹正的组合,怎么看怎么像一出奇怪的“老年偶像剧”。
但这一次,两位中老年演员的组合却并没有让观众们看到预期的翻车场面。
尤其是尹正饰演的梨园花旦商细蕊,唱起戏来举手投足的娇俏和风情,把很多原本不看好他的观众惊艳得服服帖帖。
有人因此还去考古了尹正曾经的几个京剧扮相,试图从外形条件分析他把商细蕊演绎得这么让人上头的原因。但事实上,这个角色的魅力并不止于外形——
虽然是个身份低微的戏子 ,可是他举手投足间却是掩不住的傲气。
戏台上被客人丢金戒指砸到脑袋,他不恼也不气,继续气定神闲地唱自己戏。
嫌杨贵妃戏词太老套,坚持要改戏,结果在戏台上被不满改编的观众当中泼水,他拂一拂衣袖,丝毫不为所动。
就凭戏台上的这么几出,尹正就把商细蕊这个角色从外形到气性都给立住了。
观众们这才意识到,要演好这样一个外表阴柔,气质与传统男性有很大差异的角色,光靠外形优势还远远不行。
不过,观众欣赏这种角色时角度的单一也并不难理解,毕竟细数这几年的国产影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商细蕊这种类型的出彩角色了。
年轻观众们对这类角色感到十分新奇,而在当年,这样的角色却是国产影视的常客,是很多气质相去甚远的男演员们也表示很想尝试的一种角色类型。
比如观众们眼里的“硬汉”姜文,曾经也被传对“程蝶衣”这个著名的女化角色很感兴趣。
这段采访正好出自《Vista看天下》,附当年试镜照一张
要知道,张国荣版的程蝶衣阴郁妩媚我见犹怜,和姜文“糙汉”的大众形象实在沾不上边。
对这个传言他解释道:当时并不清楚《霸王别姬》这部片子的剧情,只不过是觉得虞姬这个角色要比霸王“有挑战性”。
不仅如此,他还在采访里谈了自己对男性和女性差异的理解。比如在他看来,“男人标榜自己仗义,但实际上做事儿的时候可能更社会化”,“很多关键的时候,女人比男人仗义”。
当然还有那段最为出圈的“你想说我是不是gay”的对话,字里行间,都和观众印象里的那个“硬汉”姜文相去甚远。
对于现在年轻一点的观众来说,姜文对程蝶衣的执念确实显得很大胆前卫——
现在好像没有哪个当红年轻帅气男明星,敢主动挑战一个“阴柔化”的角色了吧?
退一万步讲,连“程蝶衣”这样精彩的角色都寥寥无几了。
《霸王别姬》剧照/张国荣饰演程蝶衣
但在华语影视还佳作频出的时代,当红男星出演“女性化”角色,实在是件太正常不过的事儿。
所谓的“女化”角色,顾名思义就是虽然是男性,但呈现出一些非典型的男性特质,比如外表娇弱,举止阴柔,和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气质接近。
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常常被带着鄙夷地称为“娘娘腔”,或者被刻板印象直接指为令人耻笑的“同性恋”。
可是在曾经的华语电影中,“女性化”角色往往被刻画出了更深刻的内涵。
《霸王别姬》程蝶衣的阴柔,是出身的悲剧和激烈反抗命运的讽刺。
程蝶衣的阴柔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母亲。委身青楼的母亲和不明身份的男人生下了他,幼年时父爱的缺失和畸形的生活环境,让他无法对自己的男性身份形成清晰的认定。
可是这样的气质并不会让他成为脸谱化的陪衬,在他的身上,观众们还能看到与“阴柔”完全背道而驰的倔强。
小时候因为被戏班的伙伴嘲笑穿妓女的衣服,所以他宁愿受冻也要把母亲的棉袄脱下来烧掉。
长大之后,因为从心底里认定自己“刚正硬气”,不肯念对“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的戏词,在上面吃了不少苦头。
倔强与阴柔,是融在程蝶衣骨子里的命运。偏偏是看似柔弱的他,在这段命运里奋起反抗,也在绝望的抗争之后走向悲剧。
《霸王别姬》剧照/张国荣饰演程蝶衣
《风声》里白小年的阴柔,也是因为多年昆曲名伶的经历,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了刀刻斧凿般的烙印。
不过跟程蝶衣不同,白小年昆曲名伶精致的皮相之下,流淌的是色厉内荏、曲意逢迎的软弱。
他自诩清高干净,以为凭着左右逢源的能力,自己就能稳坐强权的附庸,在乱世得以自保。
可他的“过分清高”却让他四处树敌。戏子的阴柔成了别人瞧不上他的原因,但真正害死他的,却是他妄图攀附时的自作聪明。
《风声》剧照/苏有朋饰演白小年
作为片中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停电那晚的严刑拷打,把他精心钻营的体面撕得粉碎。
剥离了他表面的纯粹与软弱之后,他精神上的不堪一击与夹缝生存的那批人的悲喜,恰恰印证了一个时代的凶残。
《风声》截图/苏有朋饰演白小年
在更为日常的刻画里,也有一种“女性化”角色只是真实地还原了生活中真实存在的那种男性。
比如1992年播出的《编辑部故事》里,张国立饰演的赵永刚。
娇俏的小手一撑,迷离的小眼神一抛,用不着多么忸怩作态观众就知道:有内味儿了。
《编辑部的故事》剧照/张国立饰演赵永刚
但短短的戏份,完全立住了赵永刚这个大男人“为何这样”:
家里有四个姐姐,从小娇生惯养,可以说是在女孩堆里长大,活脱脱一个“大观园里的贾宝玉”。
长大后,他就是个完全没有独立能力的巨婴——遇事没主意,张口就喊妈,结果来相亲的时候又心比天高,自恋无比。
就凭着这么几场啰里吧嗦的客串戏,愣是把观众看得血压升高又气又笑。
虽说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客串,但凭着张国立恰到好处又自然的演绎,演活了生活中那种“说不上哪儿不对、但就是不太一样”的男同志。
《编辑部的故事》剧照/张国立饰演赵永刚
不难看出,这些十分出彩的“女性化”角色,从来没有刻意将阴柔的举止、俊秀的外表等特质当做猎奇的标签。
反而是阴柔背面的东西——身世命运的悲剧,性格的饱满复杂,赋予了这些角色有血有肉的吸引力。
但这样的角色太考验创作者的能力与视野,以至于当华语影视浮躁地走下坡路之后,“女性化”角色也慢慢变味了——
“娘炮”,成了一种夸张的、博人眼球的喜剧元素。
说起影视剧里令人发笑的“女性化”角色,很多人一定会想起《丑女无敌》里的陈佳明。
《丑女无敌》剧照/王凯饰演陈佳明
单从观众的评价来看,陈佳明这个角色无疑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但是他浑身上下堆满了的,是人们对“娘娘腔”会怎样为人处世的刻板印象——
时刻翘起的兰花指,阴阳怪气的腔调,平均每集翻五个的大白眼;
为人非常苛刻挑剔,说话讽刺又刻薄,在工作场合一旦挑起刺来简直金句频出:
“我拜托你,不要找一群丑得惊天动地的秘书进来!”“要是我是公司的人事,你们这群土鳖一个都别想混进来! ”“你脑袋是洋白菜么?这么多褶,还什么都记不住。”
仔细一想,他其实就是个工具人:负责刁难女主和让观众发笑。
《丑女无敌》剧照
可能是尝到了《丑女无敌》里角色设置的甜头,”女化“的男性角色在大众追求取乐的心理之下,逐渐变得越来越符号化,变成了很多国产剧,尤其是职场剧里的标配。
比如《步步惊情》里叶祖新饰演的Jack,兰花指、水蛇腰、搔首弄姿,一件紧身上衣配上亮闪闪的耳钉,极尽妖娆。
《步步惊情》剧照/叶祖新饰演Jack
冯小刚导演的《非诚勿扰》系列影片当中,也均有“女化”的男性角色出现。
但不管是第一部里冯远征饰演的爱茉莉还是第二部里廖凡饰演的建国,他们都选择用同一种方式来演绎片中的同性恋角色——举手投足尽显女性的阴柔。
不可否认的是,冯远征与廖凡的演绎确实给这两个路人角色增色不少。但当剧里的建国和艾茉莉操着刻意的“女性化”语气说话时,你很难感受到此前那些影视剧里阴柔角色那种精雕细琢的魅力。
何况,一味地将同性恋群体与兰花指、柔媚腔调等要素划等号,这何尝不是对于两种不同群体的刻板化解读呢?
《非诚勿扰2》剧照/廖凡饰演建国(整容后)
在这种大规模的扁平化创作中,越来越多的所谓“女性化”角色只是单纯地矫揉造作,甚至愚蠢又聒噪。
他们没有让人想深究的内核,只是被戏谑地摆放在尴尬的位置,成为了哗众取宠的道具。
这些角色的变化表面上是影视作者们在创作上的选择,但背后也反映了整个社会对少数人群理解的缺失,包容的下降。
我们现在还能理解那些出现女性化特质的男孩子吗?越来越难。
在如今“阳刚需要复兴”的人眼里,男性仿佛天生就该粗犷,有力量,而那些精致,软弱,温柔,细腻的男性,并不会当成多元社会的合理存在,而是会被诋毁成让男性蒙羞的“娘炮”。
他们是男性中的“失败作品”,所以理所当然地会在影视,小品里被肆意打压、嘲笑。
这不仅不会被指责为粗鲁的冒犯,反而会被看做是呼唤男性意识回归的积极力量。
而我国年轻的男明星们,本就因为更精致的形象受到“娘炮”舆论的打压。
一方面他们会安分地回避能被指摘为“娘”的因素,强大的粉丝力量同样也不乐意自己的爱豆去触碰这些不讨好的角色——再被扣上“娘”的帽子,得反多少次黑才能摘掉啊?
文艺创作者集体将客观存在的人群视为“洪水猛兽”,或是可以被戏谑玩弄的标签,这本就很不正常。
事实上,即便是现在的国产影视环境里,正常地塑造一个“不那么爷们儿”的男性,也没那么困难。
比如在豆瓣上取得过9分的高分的国产校园剧《一起同过窗》,里面的余皓就是个被塑造得很让观众喜欢的阴柔挂男生。
表面上他是个性格偏软、又爱抱怨的“娘娘腔”,但慢慢成长成了一个有正义感、很讲义气的好兄弟。
在编剧笔下,这样的男生不是边缘化的笑料,只是个值得去用心描写的人而已。
《一起同过窗》剧照/李川饰演余皓(右)
男演员去演一个这样的角色,也并不难堪。
最近被“挖坟”的其实不止姜文,还有那些愿意挑战“女性化”角色或真的已经尝试过的实力派男演员。
段奕宏称“只要人物好、性格好,变性人我都想去演一演”;
朱一龙看完《丹麦女孩》,也想尝试这种有挑战性的角色;
等等等等。演员们也渴望更丰富、更有深度的角色,渴望拓宽自己的演艺生命,而不在乎性别标签会不会给自己的形象“抹黑”。
“好演员不会在意角色女不女化,他们只看故事精不精彩”,这是网友们最近的呼唤,但又何尝不是这种角色稀缺许久、终于有了反弹的市场包容度?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将来,中国观众真的能看到更多不再拿性别刻板印象当笑料的作品,能拥有一个尊重个体差异的创作环境。
那里面不再有可有可无、被取笑被抹黑的“娘炮”,而是有血有肉、真正被尊重了的“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