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晚,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颁奖典礼最佳男主提名的有:王景春《地久天长》、杨太义《过昭关》、徐峥《我不是药神》、段奕宏《暴雪将至》、涂们《老兽》、富大龙《进京城》。
从阵容中就能看出角逐的激烈性了,“柏林影帝”王景春、“东京影帝”段奕宏、“金马影帝”徐峥、涂们,还有被低估的影帝级演员富大龙,在这场“谁赢都算合理,谁输都是遗珠”的角逐中,46岁王景春凭借着《地久天长》再次摘冠,金熊两开花。
烟火气
Pyrotechnic
漆黑的火车隧道里,一群人在急促的奔跑。
凌乱沉重的脚步声、火车远远传来的汽笛声、晃动的镜头中,刘耀军抱着溺水的儿子一路狂奔狂。
看不到即将驶过来的火车,他鼻孔大张,双眼无助的失了焦距,直挺挺的抱着怀里紧闭双眼的孩子,痛苦得发不出声音。
儿子没救回来。
急诊室门口妻子瘫倒在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中,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霎时支离破碎。
命运就像开玩笑,这个场景在几年后又重现了,只不过这一次,刘耀军怀里抱的是对生活失去希望、服毒自杀的妻子。
失去第一个儿子、第二个孩子被打掉、妻子不能再生、领养的孩子叛逆、妻子轻生...现实一层一层沉甸甸的压在这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身上。
克制、隐忍、悲伤得恍惚,不知道要眼泪掉还是死死的按在心底,典型中国男人的形象活生生被复刻了出来。
这部长达三个小时的《地久天长》,五项提名,三项大奖,男主王景春(饰刘耀军)、女主咏梅(饰刘耀军妻子王丽云)继斩获柏林国际电影节影帝、影后桂冠后,于11月23日再次包揽金鸡奖最佳男、女主。
网友们炸了,一口气连撸这么多重量级大奖,这是什么神仙电影?
第32届金鸡奖,王景春斩获最佳男主
上台领奖的王景春把他的金鸡抓得紧紧的,“喔,感觉柏林那一下又重演了。”
和咏梅凭借《地久天长》共获男女主演奖,在9个月前的柏林也曾上演了这一幕。
2月17日北京时间凌晨,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闭幕式上,落座的王景春心里其实已经有预感了,因为专门有人跟着他,给他手环、给他票,告诉他座位不能坐错了。
王景春一琢磨,呦?这不跟几年前小廖获奖那次一样,(5年前廖凡凭《白日焰火》成为第一个获柏林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的华人)看来这事有戏,中午还请哥们吃德国大肘子喝啤酒呢,现在赶忙开始想获奖感言。
电影节闭幕式开始了,按照以往的套路,宣读谁的时候那个摄影机就过来对着谁,但那天宣读最佳男演员的时候,王景春眼瞅着摄像师从前面走过来了,嗯?怎么走着走着快过去了。
王景春心里一凉转头跟经纪人低语“不是我”,还没等说完就听见旁边王小帅导演“啊”的一声喊,给他吓一跳。
“最佳男主角,王景春。”
他懵了一下,“是我”,站起来给了旁边兴奋的王小帅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拿了小银熊的王景春,走哪都带着他的小熊,采访的时候,咏梅抿着嘴笑,他咧着嘴笑,本就眼睛小,这一笑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地久天长》路演时,他这么介绍自己“大家好,我是王景春,在《地久天长》里演刘耀军,我觉得我演得特别好。”观众被逗得哈哈笑,他自己心里也美坏了,完全不想掩饰。
2月17日,第69届柏林电影节,咏梅、王景春摘冠
王景春成为第二个“擒熊”的华人男演员,成就了中国电影近年来在国际影坛新的荣誉
2013年夺东京电影节影帝时,认识他的人还很少,6年后一部《地久天长》终于让他出圈了。
拿影帝后,接踵而至的采访,让这张原本只在剧中眼熟的脸以“王景春”的名字被熟知了。
张艺谋说王景春这张脸不像演员。灵活八字眉,特色小眼睛,长得挺有年代感,还带着西北汉子的粗犷。
王景春出生于新疆阿勒泰,之前拍《攀登者》的时候,需要雪山取景,大冬天,再加上惊险动作,硬汉吴京都被恶劣的环境折腾蒙了,但王景春只觉得熟悉。
《攀登者》吴京、王景春
雪山、冒险、边疆..这些对他来说的确太熟了。
1964年他父亲去新疆当兵,去的还是最苦的红山嘴边防站,那里每年大雪封山的时间都在8个月以上,他父亲一呆就是17年。
阿勒泰,地方虽然小,但人情味儿极浓,谁有个什么事,哪怕是大街上的陌生人大家都会帮忙,出生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王景春骨子里有那呼朋唤友的热闹劲儿也是自然。
他没上过高中,是通过艺考上的上海戏剧学院,其实他年纪本来超报考线一岁,但还是被学校破格录取了。
“你当时到底做了什么让学校为你破格了?”澎湃记者采访时提出疑问,“那当然是因为表演得太好了!”
在填表演系报名表时,王景春正看《编辑部的故事》和《北京人在纽约》呢,他看了看屏幕里的葛优、姜文,又瞅了瞅镜子里的自己,这事有门。
但一进班级,瞅着这满屋子的俊男靓女...尤其是陆毅,陆毅站在寝室窗口对他一笑,王景春都惊呆了“小伙子还能长成这样!长得真好看,真帅。”
年轻王景春(左一)
陆毅、鲍蕾、薛佳凝、罗海琼、田海蓉..都跟他是一班的,这么一对比,自个儿是长得有点着急了。
羡慕归羡慕,自卑是没有的,他觉得自己这形象,也挺难得的。再一琢磨,要是没有他这么一张脸,演大戏的时候爹谁演啊?老太爷谁演啊?王景春觉得自己更难得了。
“我多好啊,扔到街上谁也认不出来我是谁,演好人也行,演坏人也行,演硬气的也行,演窝囊的也行。”
入行演戏后,他在各路配角中摸爬滚打了20来年,做演员的苦他不说,你要是跟他聊戏他能说个不停。
他身上那质朴劲儿,让很多导演都喜欢,王小帅的《我11》、许鞍华的《黄金时代》、张艺谋的《影》,刘伟强的《建军大业》、刁亦男的《白日焰火》、李仁港的《盗墓笔记》...这些剧里都有他的身影。
拍《建军大业》的时候,导演刘伟强特满意,王景春这胡须一蓄上,连妆都不用化就能演贺龙。
《建军大业》
王小帅也夸他有烟火气,身上有烟火气的演员,演啥都不假。
要说王景春演什么都能把自个儿扔里面,一是因为他生活经历多,没考上戏前,他上过技校,学过电焊工、做过业务员、还在新疆百货大厦站过柜台卖小孩鞋。
生活经历丰富了,演起来才知道分寸,因为他从来没和大众生活脱离,知道什么人到底是什么样。
再一个,虽然眼睛长得小,但王景春观察起人来可不含糊,比如他卖童鞋的时候,有钱人付钱是钱一扔就走,但穷的,眼神不看售货员,就小心的点钱,担心数错时还会把纸币抽回来使劲搓。
他把观察到的人都记在了心里,一说演什么样的人,脑子里就把那些人典型的举止状态都调度出来了,四面八方想齐全了,人物就丰满了。
在他演的众多角色中,一大部分都是警察,人送外号“警察专业户”。重案的、刑侦的、经侦的、技侦的、反扒的、缉毒的、片儿警...王景春都演过。
这些个警察类型,挑出一个他都能分清演起来的差别,也能跟你说的头头是道。演《警察日记》的时候,他还被当地老乡当成是真的局长了。
王景春凭《警察日记》获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
虽然演的大都是配角,但王景春从来没停下来,在中国电影最不好的时候,他还演了30多部不上院线、只在电影频道播数字电影,“必须有地儿练手啊。”
基本功要练,脑子也时刻思考,还保持大量看片子的习惯,他把演戏当成一个手艺,把自己当成一个手艺人。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演戏这活儿不能停,停下来感觉就没了。
踏踏实实的磨,小角色、小人物让他演他也好好演,而且他也不轧戏,摆在哪他就在哪,给孩子演配他也得把这个角色立住了。
“你不能把孩子的戏盖上了,那哪行啊,你是辅助就干好辅助的活。”
《我11》,王景春演主角父亲
他得让导演们知道他会演戏,他是个好演员。但要是问他为什么小人物演得好,他会告诉你“因为我自己就是小人物”。
王景春北漂的时候租了一个客厅大沙发大的房子,这样能装下他的朋友们。
生长在阿泰勒,再加上和父亲一样的义气性格,他身边拜把子的兄弟很多,用喻恩泰的话说就是,他走到哪都能交上朋友,走到哪儿吃饭老板们都不收钱。
喻恩泰演《武林外传》吕秀才火起来的时候,就住在王景春家的大沙发上,那沙发有一个是他固定位置,喻恩泰一住就是一年半。
导演周伟也在他家沙发上有位置,蹭住顺便蹭吃,王景春擅长做饭,尤其是新疆的那仁和手抓饭。
他在上戏学习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受他影响都会做手抓饭,陆毅学会了以后还爱往里面加点酱油。王景春做的那仁也一绝,看着朋友们用手抓着肉蘸汤汁把盘子吃得干干净净,他就挺满足。
打开一电影,桌上摆着美食和小酒,身边坐三五好友聊聊天,他家就是朋友的据点,谁来了都住他那跑,谁同学来了都去他那住。
朋友多,人缘好,连王小帅都对他这点印象深刻,去内蒙古拍戏,王景春朋友组团来探班,去柏林参加电影节,他还有朋友专门飞过来...
在柏林摘冠后,喻恩泰发了篇小作文《王景春,庐州人民喊你回家吃饭》讲他俩的小故事。
喻泰恩以前在庐山上待过一阵,待得时间一长他就希望外面朋友也能来,所以他就想了个招儿,他给王景春打电话,告诉王景春趁黄金时节来庐山许愿,愿望就能实现。
“庐山的秘密是——加持,你不是想好好演戏么?你这么努力,这次你来了,将来肯定能拿影帝!嘘,先别和别人说...”
“来!”
就这么个明显哄人的劝词,喻恩泰还真就把王景春哄过来了,来了以后俩人郑重的到了芦林湖边,许了个愿。
不久之后,庐山上一个姐姐给喻泰恩打电话“景春兄弟真的拿影帝了!”喻泰恩懵了。
前两天,看到王景春又拿了金鸡奖的最佳男主,喻恩泰赶忙发起了“王景春,庐州人民再次喊你回家吃饭”的喊话,围观群众简直要被这波操作笑掉头。
《都市男女》,喻恩泰C位,王景春(左一)
王景春身边聚了一圈朋友,因为他开朗的性子,因为他义气,也因为他对身边人的照顾。
前中国羽毛球运动员鲍春来因伤退役后,拍了部以羽毛球为题材的电影,王景春在里面演里面的一个羽毛球教练。
鲍春来在演戏上没经验,王景春就经常给他开小灶,一来二去,又收获一枚好友,俩人平时在剧组没戏了要么就聚在一起聊天,要么就搭伴去探访美食,很快就玩在了一起。
王景春这直爽又真实的性格,在拍《地久天长》时,再一次作用在了和他一起拍戏的小演员王源身上。
拍《地久天长》前,王景春不认识王源,只知道是个挺乖的孩子,但因为第一场戏就要演剑拔弩张的父子对峙,咏梅就有点担心,怎么办呢,王景春:不用担心,我有招。
王小帅笑眯眯的带着王源过来了,给他介绍,来这是景春老师,王源满脸笑容,毕恭毕敬,老师好,王景春嗯了一声,起身就走了。
王源当时觉得这个前辈挺目中无人的,拍争吵戏的时候心里也憋着一股气,戏刚一开始,王景春就大声呵斥他,王源的情绪一下就起来了。
一场戏下来,俩人就像真的吵了一架,还没等王源情绪走出来,王景春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演得不错”,王源这才明白。
“因为我要让他烦我,跟我对着劲儿,情绪的对立不是喊‘action’才开始的。”拍摄间隙,王景春也经常给王源讲戏,讲他多年累积和沉淀的经验,王老师一教起课来,滔滔不绝,毫无保留。
“真听真看真感受。”这是他说的最多的,话糙理不糙,就这么老一辈的经验,让他把《地久天长》中刘耀军这个普通又有些木讷的北方男人立住了。
刘耀军是特别传统的一个北方男人,不苟言笑,对孩子的爱从来不放在嘴上,只放在心上,王景春觉得这戏简直就是给他写的。
这戏里面的东西他都熟,刘耀军和儿子的感情冲突,就是他和自己父亲经历过的,他年轻的时候叛逆,也有过和父亲作对的那么一段时间,把这样的情感复刻,就好入戏了。
刘耀军还是个普通工人,做车床焊工,这王景春也熟啊,他之前上过技校,学的瓦焊专业,他还考了电焊工五级证,优秀的差点留校当老师。
王景春喜滋滋的,丰富的生活阅历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多积攒点没坏处。因为有经验,所以他演起来挺松弛,还有很多生活状态和台词都是“现挂”的。
刚开始知道王景春演自己丈夫时,咏梅有点嫌弃,自己丈夫怎么着也要形象好一点吧,但开机第一场戏,王景春让她帮看领子有没有翻好一个很自然的动作,夫妻的默契就出来了。
俩夫妻准备给儿子上坟时,穿上衣服、带上帽子就能出门,但王景春衣服拉链半天没拉上,咏梅一回头顺手就给拉上了,那种下意识的细节,任谁看都会觉得这是相濡以沫了一辈子的夫妻。
还有去给儿子烧纸那场戏,其实是没剧本的,王景春就按生活流程来,拔拔儿子坟头的草,点香、烧纸、静静的坐在那里,偶尔说两句话,镜头跟着即兴表演的俩人一路走,拍了15分钟,王小帅在监视器后面看得直哭。
刘耀军就好像长在王景春的身体里一样,不是荧幕里的那个角色,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王小帅这样形容他,“扎在生活的土壤里,人物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
《地久天长》杀青后王景春很长一段时间没出戏,但得奖后,记者采访他“第一个跟谁分享这个好消息?”时,那个自信有趣的王景春又回来了“发朋友圈啊,告诉所有人!”
朋友说景春你火了,王景春想,天哪,我都干到现在了,我也该火了吧。
不过他转头又一琢磨,别火别火,做个每年拍几部不错好戏的演员就行了,拍戏之外的生活,我还还想溜达着去买菜做饭呢。哦对了,我片酬也没长,导演不用担心,有戏尽管来找我吧。
在金鸡奖颁奖台上,王景春说获奖感言的时候很感慨:作为一个电影人,有幸处在中国电影最好的时候,我很荣幸,希望中国电影阳光普照,愿所有的情感和爱地久天长。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好演员的春天已然来了,但对于王景春来说,无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