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蕾性子虎,曾在采访里点评年轻演员演戏,毫不客气地用到一个词,“像疯子。”
“难道说,试图演得像一个疯子,就叫爆发力了吗?就是所谓的演技了吗?”她似笑非笑,语气并不激烈。但话里的力道,足以撂倒好些以“爆发力”著称的年轻演员。
是挺疯子的。有点可惜,当初《演员的诞生》为什么没找郝蕾来当评委。
《演员的诞生》还记得吧?一档非常黑色幽默的节目,演员没诞生几个,倒很是诞生了一批,爆发起来可以震碎你家电视机的……疯子。
黄圣依,踩着魔鬼的步伐喊“海娃死了”。曾舜曦,眼睛瞪得像铜铃叫唤“咱俩单挑”。欧阳娜娜,国内影视剧再不会出现比她这句更经典的台词,“蚂蚁竞走十年。”
有,也只会是她的下一句,“爸,你清醒一点!”因为特别特别特别痛苦,所以尾音卡在喉咙,卡得都沙哑了。从此便明白,欧阳娜娜为什么是公主。除了做公主,别的她也不是很会。
我是心疼这些帅哥美女的。
脸蛋长那么好看,笑是好看,不笑是好看,跑起来是好看,随便躺一躺都好看,挥挥手也看好,翻翻白眼都比我们普通人好看一万倍。
可怎么就,偏偏选择了演戏呢。演戏于他们,有时候根本就是硫酸一般的存在,泼上去,毁一脸。
他们可能也苦恼。
演个戏,你说不哭不闹不笑不动声色吧,被骂是面瘫是jpg,没有心,像机器。好吧那就反着来,做到另一种极致,大哭大闹大笑,努力实现每一帧画面都呈火山爆发状,biubiubiu,bangbangbang,轰轰轰,砰砰砰。
简直就是,浑身639块肌肉同时在颤抖,所有的神经末梢在被刺激,能够分泌的肾上腺素统统在汹涌分泌。就,好疯啊。
大概能懂这套疯子演技的逻辑。
逻辑非常单一,浅薄,就是说,我脸都皱成一团了总该显示我入戏了吧,我张牙舞爪了就该表明我做到解放天性了吧,我不管美不美帅不帅了就能叫丢掉偶像包袱了吧,我演得像疯子了就是在调动演技做大爆发了吧。
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快看看我多有心,多表情灵活,多努力努力再努力。
想到了一个死亡选择,看angelababy表演100分钟的面瘫,和看angelababy表演100分钟的抓狂,你选哪个?面瘫吧,面瘫催眠,但抓狂可能是催命。
这也是大多年轻演员的死亡境地。演不动,就真的可以一动不动。被观众骂骂骂久了,纷纷反其道而行,开始演动。
他们理解的“动”呢,又特别机械,单细胞,公式化。好像戏剧表演里,一切的“动”都跟套公式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最后统统得等于,狂摇头狂挤眼泪狂做表情——就好像是演技爆发了。
爆发是爆发,可爆发也分个类型不是?有的爆发像核武器爆发,杀伤力大,怪吓人的。像《演员请就位》里,陈若轩演《破冰行动》的李飞这段。李飞刚和父亲相认,父亲就被毒犯打死了。
陈若轩一个飞身扑到父亲面前,哭啊喊啊抱着尸体一阵疯摇啊,边摇边抓着父亲的手扇自个儿巴掌,“你起来,起来揍我,起来啊!”
怎么说呢,想提醒陈若轩两点。一,尸体是有尊严的,请勿任意毁坏。二,演尸体的助演也有尊严,你这家暴般的力度,加骂街泼妇的大嗓门儿,没死也快被你搞死了。清醒一点!
相较起来,原版的处理聪明得多,也真实得多。父亲倒下,李飞立即被强行带上车。李飞对突发状况还来不及反应。于是只留下这一个镜头:李飞隔着车窗,望向大雨中父亲的尸体,想喊喊不出来。
所有的情绪都爆发在他的眼睛里。
当然要承认,黄景瑜演得也不出彩。
当一个演技不出彩的人,要演大悲大喜大情绪的戏,对他最起码的保护,应该是叫他安静,别出声。因为一飙高音一大幅度拉扯表情,完了,崩了,辣眼睛了。声台形表瞬间就能被毁掉两个。
只要安静下来,帅脸保持完整,导演总能靠后期的慢镜头加BGM来缝缝补补。怎么地也不至于整段垮掉。这也是为什么,在《演员的诞生》《演员请就位》这种综艺舞台上,涌现出特别多“疯子”的原因。
哪儿还有导演给你做技术处理呢,所有表演,原生态赤裸裸,是怎样就怎样。也不会有演员甘心,在短短四五分钟的时间里,安安静静演完一段戏。
你安静意味着你可能没有存在感。谁都想演全场最抓马的角色,最抓马的桥段。即使原版不抓马,改来编去,也得让戏抓马起来。
所以有了陈若轩抱尸体痛哭流涕。有了刘雅瑟演熊顿录遗言,要使劲薅头发,使劲掉眼泪,使劲绝望悲伤舍不得死。好像这样使劲,就能把观众的眼泪也一块使出来。
观众又不傻,你疯了,难道我还得陪着你疯啊。
要不怎么说,白百何是国内小妞电影的第一人呢。她演录遗言,全程,只哭了一下下,还不是眼泪涌出来的哭。开始,高高兴兴说着遗言。也不能算是遗言,更像是隔空跟大伙儿唠嗑。
唠着唠着,被触发到了一个情绪点,一时间没能收住,眼泪浸上来。眼睛向上看,憋住,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把它们擦掉。然后继续高高兴兴说遗言。
白百何演活了熊顿。一个乐观、坚强的抗癌漫画家,即使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一定要把最后一刻的阳光带给家人朋友。
她没有落下一滴泪,却轻轻松松把观众惹哭到泪如雨下。这段太好哭了。因为往往是,喜剧里包裹的悲,才是人世间最大的悲。
刘雅瑟太沉重了。她一心扑在悲上,悲得满满的死死的,不给自己也不给观众留一丝喘气的缝缝儿。看着好窒息。我有一度担心刘雅瑟会哭晕过去。
很多人为郭敬明点评刘雅瑟这段鼓掌。郭导的话,一半对也一半不太对。他说刘雅瑟,演员要对一段戏的情绪做曲线处理,“不能一直维持在一个高音,不能真的凭本能来演。凭本能演会失控。”
刘雅瑟从头到尾飙高音,飙得人耳朵疼。这说得好。但凭本能演戏,这是没有错的。更准确的说法大概是,演员应该学会驾驭自己的本能。
本能、感觉、情绪上来了,不代表要一泻千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观众看。就像搞推销的,穷追猛打热情高涨,一天打你十次电话,谁受得了。再好的东西也得讲求一个度。过度,很容易翻车。
放到表演中来看就成了,演戏的人,把自个儿感动到稀里哗啦不能自已,看戏的人,完全静如死水,稍微有点洁癖的,还会忍不住想给演员递纸巾,ball ball你,把鼻涕擦一擦。
这戏,能不尬吗?
做到克制,在现在这种,谁喊口号喊得嘎嘣儿脆谁有理,谁煽情煽得泪腺爆炸谁就算有本事的流行趋势中,实在应该列为一项优良品德。
就像演戏。克制的,内敛的,收着的,下沉的,平静中靠小细节微表情演绎风起云涌的,敲敲黑板,这才是真·演技爆发啊。没可能哪位影帝影后,可以靠哭天抢地的表演拿奖。
《画皮》,故事烂极了,但没办法忘记结尾,赵薇死了,陈坤一步一顿走到周迅面前,抽出一把刀,插进她胸口,跪下来,求她,“如果你爱我,把佩蓉还给我。”
动作是木的,眼神是空的,语气是平淡的——一个误解了妻子还间接害死妻子的丈夫,他居然没有对凶手暴跳如雷,甚至没有搂着死去的妻子嗷嗷哭。
因为他的魂也跟着妻子一起死了。一个活死人的悲痛是最痛。
《亲爱的》,张译在饭桌上宣布老婆怀孕,大家恭喜他,他闷头倒酒,闷头一口气喝掉,然后用力在黄渤孩子的脸上亲一口,亲得小脸都变形了,扭头,走掉。
黄渤的孩子,万幸找回来了,他的孩子,依然下落不明。夫妻俩再孕,是对那个孩子某种意义上的放弃。放弃就会解脱吗?
张译没一句台词,没什么表情,但亲孩子那口是一句答案。放弃不会解脱,但放弃是打拐家长在这无望生活中,渴望拥有的一次希望。张译没哭但观众哭死了。
想想也是。在我们真实的人生经验里,除了三岁当小屁孩儿,哭到鼻涕都喷出来的时候,到底是极其罕见的。成年人没那么弱不禁风,也没那么激情澎湃。
记得有哪位演员,说他为角色体验生活,天天蹲ICU做观察。他以为他会见到无数哭肿了眼的家属,结果没有。家属大多平静,如常。悲伤也该是一件很私人化的事情,做不到光天化日之下,瘫地上就嚎起来。
还是郝蕾说的,“好的表演,就是你演的是一个人,不是所谓的戏。”戏,白纸黑字写剧本里了。但人,呜呜呜哈哈哈啊啊啊,这能算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