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秦海璐在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颁奖礼上哭着给《白鹿原》颁发了最佳中国电视剧奖,而剧中她扮演的仙草,一个贤惠坚韧的传统关中女性也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今年,秦海璐没有出现在白玉兰颁奖盛典的舞台,不过在即将闭幕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一部名叫《拂乡心》的电影入围了金爵奖主竞赛单元,导演的名字,正是秦海璐。
《拂乡心》的故事围绕台湾特有的“红包场”现象展开。
1949年,青年蒋生为救老乡颠沛流离离开家乡,与亲人永别。困居异乡大半生的蒋生无子无女,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到西门町的老式歌舞厅,给过气的歌星阿珍封一个红包,听她唱一曲乡音的歌。直到有一天,蒋生被查出癌症晚期……
诞生于战火,成长在迁徙中,却像野草般坚韧,回家是他们永远的盼望,人生的一切终将释怀。这是一个衰老与死亡的故事,这是一个老人想要回家的故事。
片名有些拗口,取自白居易的诗歌“归雁拂乡心,平湖断人目”。电影的名字原本就叫《红包场》,后来秦海璐认为红包场的来历其实就是思乡,老人因为思乡去红包场点歌,歌女收钱满足思乡的愿望,其实在哪里点歌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心里的乡音,所以最终改成了《拂乡心》。
秦海璐邀请金马奖影帝、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常枫扮演男主角蒋生,大家对他最熟悉的角色可能是94版《倚天屠龙记》里的张三丰。
秦海璐第一次见到常枫的时候,直觉他就是蒋生。于是向他发出邀请,出演这部电影。常枫还以为秦海璐在开玩笑,他说我都九十多岁了……没想到过了不久,秦海璐真的把剧本给了他。又过了两年,在常枫以为电影早就拍完了没用他的时候,秦海璐再次找到他,说要开机了还是请您来。到影片正式拍摄时,常枫已经95岁高龄了。
《拂乡心》在上影节首映结束后,整个影厅有一刹那的安静,有观众趁着灯还没亮偷偷抹泪。已经96岁高龄的男主角常枫拄着拐杖上台,现场观众报以持久的掌声。老爷子也很可爱,在现场埋怨自己岁数大了腿也不行了,耳朵也不行了……没关系,演技行就行。
这部电影既是常枫这位老戏骨作为演员的封箱之作,也是导演秦海璐的处女作,无论是题材还是制作,都体现出导演秦海璐相当的诚意与能力。
上影节首映之后,该片收获了满满好评,有观众认为这是本年度最让自己感动的影片。
甚至有网友用惊艳炸了来评价秦海璐的导演处女作,认为它好到不敢相信是秦海璐第一次拍电影就拍出来的。
冥冥之中好像自有安排,秦海璐三部最重要的作品全部都与“流浪”“归家”有关。
帮秦海璐拿下影后的出道作《榴莲飘飘》,她扮演的戏校女孩小燕儿离开老家营口去到香港做妓女,每日陀螺般奔走于街头小巷只为了快速攒足钱好回家过小日子;
《到阜阳六百里》是秦海璐参与编剧的第一部电影,结果就拿了最佳原著剧本。电影讲的是一群在上海的安徽阜阳打工仔,因为买一张春节回家的车票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由此展开他们浪迹上海的种种人生故事。
而导演处女作《拂乡心》一来就入围了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的主竞赛单元(不要小看了金爵奖,它是中国唯一的国际A类电影节奖项),则是一个老人在自己人生最后阶段落叶归根的故事。
三个故事竟然和余光中那首脍炙人口的《乡愁》中的三个意向——邮票、船票、坟墓完全吻合。
与其说是偶然,不如说是宿命。
少小离家的经历,使得长大后的秦海璐总是深感有漂泊感。但也正是这种漂泊感,成就了作为演员的秦海璐。
2000年,陈果导演开拍电影《榴莲飘飘》,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女主角,影片中这个角色是一个漂泊不定没有根的小人物,没有方向感,但有股儿硬劲。后来他从编剧嘴里听说了中戏96级的秦海璐,“大学四年总是穿着军大衣,到点上课,下课就走,没人知道这姑娘心里想什么”。于是他找到了秦海璐,一碗茄子面的工夫,他就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到阜阳六百里》的拍摄是十年后了。但从初出茅庐的新人到双影后在手,秦海璐身上还依然保有那种漂泊不定的神秘气质,那种就算是在最繁华的闹市街头也仍然跟人群疏离的感觉。
《到阜阳六百里》里的曹俐,为了逃离失败的婚姻,先是到广东打拼,结果由于生意失败,最后被迫回到上海,在KTV里打扫卫生。全片第一个镜头就是曹俐疲倦地坐在空空的大巴上,昏昏欲睡。导演邓勇星说,秦海璐的表演很“安静”,而这种“安静”是“一种很难调出来的表演”。
秦海璐演起这种角色来也总是格外得心应手,她总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人物的突破口。
还记得《桃姐》里的蔡姑娘吗?在老人院陪老年人过春节,被问起为什么不回去时,蔡姑娘往后微微仰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长久而寂寞的侧脸。
而这一次,作为导演,她选择的又是一个意想不到,对大多数人来说,甚至有点陌生的切口。
其实在《到阜阳六百里》之前,秦海璐就已经接触到“红包场”这个题材。这样一群特殊的人,他们身上那种漂泊的孤独和归乡的执念,一开始就打动了秦海璐。因此尽管期间秦海璐又拍了很多作品,可是她始终没有放弃对这个题材的资料收集,一磨就是七八年,最终有了这部令人动容的“归乡”之作。
电影主题的延续性之外,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影片中可以看到秦海璐对于个人影像风格的追求。
从《榴莲飘飘》以来,秦海璐接的大多是小成本的文艺影片。这些影片往往克制和冷静,舍弃了煽动性的镜头语言和强烈的戏剧化冲突,转而依靠对常态生活的真实模拟、个体命运的深切关注、人物情感的敏感捕捉而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
拿《到阜阳六百里》来说,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固定机位,镜头的视角就是观众的眼睛,默默地观察着这些小人物的悲喜。无独有偶,《到阜阳六百里》的监制是侯孝贤,侯孝贤本人正是以长镜头和固定机位的拍摄手法著称,他的代表作《悲情城市》有207个镜头,仅有12个运动镜头;《东东的假日》140个镜头中有122个是固定的;《童年往事》157个镜头中固定拍摄的有133个。
这种质朴的电影语言写进了秦海璐的骨血。《拂乡心》面对特殊场所、特殊人群,作为导演的秦海璐没有过于追求形式与风格,而是采取了最原始的定机位、定焦头的拍摄方法,把猎奇性降到了最低,仅仅以一种冷静克制的方式展示了一种别样的生活状态:
蒋生出门上了锁要还要绑上铁丝;他默默走在街上,步入红包场就像步入自己的家;他不动声色地变卖家产,自己给自己操办后事……
影片中有一幕让人印象深刻:蒋生一个人站在电梯口,电梯到来的时刻就是告别的时刻,就是不会再来红包场的时刻。镜头带着观众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那孤独的身影,电梯开了又关上,他却没有进去……那一刻,尽管观众看不清蒋生细微表情的变化,但那种留恋与不舍的情绪已经入心了。
整部影片,叙事舒缓如缓缓流淌的生活本身,镜头有距离的观察带出疏离之感,并于疏离感之中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情怀。很显然,影片只是想去呈现,有过的这样一群人,有过的这样一些情感,秦海璐做到了。她以自己的切身创作实践了新浪潮之父安德烈·巴赞关于“电影是现实的渐进线”的核心理念。
演员到编剧再到导演,秦海璐身上最可贵的地方是,她不仅带着鲜明的个人特色,她还在不断地生长。《拂乡心》能不能拿奖并不重要,这只是一个新的起点,如果她在导演这条道路继续耕耘,下一个十年,她可能是中国最会演的女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