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影史上活着的传奇 拿遍国际大奖 然而…(组图)

《德州巴黎》剧照

《皮娜》剧照

《云上的日子》剧照

今年5月,德国电影大师维姆·文德斯来中国了,

他是德国电影新浪潮的领军人物,

拿遍了戛纳、柏林、威尼斯电影节的最高荣誉,

1996年至今,一直担任欧洲电影学会主席,

是世界电影史上一个活着的传奇。

他24岁开始拍电影,

1980年代,凭《德州巴黎》、《柏林苍穹下》

在世界影坛站稳了位置。

到现在,50年里拍了34部长片。

2000年以后,他想拍的电影越来越难找到投资,

于是他越来越多地拍摄低成本纪录片。

《美国朋友》剧照

有人说,文德斯是德国电影的“眼睛”,

他开创了欧洲式“公路电影”的传统,

主角永远处于孤独、流浪、欲说还休的状态,

在路上寻找自我、爱人、生活的意义……

文德斯和太太多娜塔

他在北京的电影回顾展,

开票几分钟,就卖出上万张票,

有导演见面会的场次1分钟内全部售罄。

我们有幸专访了文德斯和他的太太多娜塔,

和他们聊起了文德斯的电影、旅行和爱情。

撰文 倪蒹葭

“我一直在找机会来中国,”文德斯74岁了,终于第一次到了北京,带来了21部电影轮番展映。电影回顾展的5天行程很紧凑,答谢晚宴、讲座、与影迷交流、接受各种采访。国家大剧院还有一部他执导的歌剧《采珠人》在首演,他也去了剧场,和观众们交流。

这一切忙完之后,他和太太在清晨5点出发,坐早班机离开北京,没有工作人员随行。他们早就规划好了中国行的目的:去看城市变迁、历史遗迹和手工艺人。15天里,他们去了敦煌、成都、安徽碧山、上海,等于在地图上画了半个圈。文德斯第一次来中国,就环游了中国。

“维姆比我大20多岁,有一天他说不想再做太多旅行了,但我不相信,我认为他一直想要旅行,这不会改变。”文德斯太太多娜塔说。

《爱丽丝城市漫游记》剧照

文德斯被称为“流浪大师”。最初令他声名鹊起的就是“公路三部曲”——《爱丽丝城市漫游记》(1974)、《错误的举动》(1975)、《公路之王》(1976)。

《爱丽丝城市漫游记》讲的是一个德国记者在纽约偶遇一个德国小女孩,最后两人一起回到了德国。《错误的举动》里,一个立志从事写作的年轻人为了寻找写作灵感,开启了一段为期六天的旅程。《公路之王》讲的则是两个失去女人的男人在东西德边境上相遇,然后搭伴一起旅行的故事。

三部曲的男主角都同一个演员扮演,演的都是文德斯本人的化身:不苟言笑、倔强、童心未泯、内心火热,永远在路上……

“我要么是在路上拍照,要么在路上拍电影,但重要的是我是一个旅人,旅行才是我的第一职业。”

《爱丽丝城市漫游记》剧照

“拍到第四部电影,我才拍出了处女作”

1973年,28岁的文德斯已经拍了3部电影,而他正打算放弃当导演。因为他觉得自己拍来拍去,只是在模仿别人,尤其是美国电影,比如希区柯克、美国西部片,这样的重复毫无意义。

“《爱丽丝城市漫游记》是我的第四部电影,但我觉得它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我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语言,觉得可以做一个导演。”

拍《爱丽丝城市漫游记》时,文德斯想讲一个德国男人的故事。他设定男主角的身份是一名记者,横穿美国,想为德国读者写下美利坚风情,却在深深浸入美国的大众文化之后倍感失落,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写作能力。这明显是文德斯对自己处境的一个隐喻。

1972年的文德斯

开拍的时候,他没有剧本,“我们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我们有两辆车,于是决定往美国南部沿着公路一直开,遇到第一棵棕榈树的时候,就停下来开始拍第一个镜头。”

他和演员一边旅行,一边发展这个故事。“路上随时都会有新的灵感。比如遇到一间冰淇淋店,或者一座美丽的桥,那就临时写好对白和情节,和演员排练一下,然后第二天拍。”

片中,德国男人和小女孩从纽约出发,到了阿姆斯特丹,再回到德国,坐了飞机、轮船、火车、轿车、轮渡、巴士等所有交通工具。

《公路之王》剧照

拍完《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他成立了自己的电影公司,取名为“Road Movie”(公路电影)公司,又接连拍了几部公路片,都是低成本制作,剧组只有十几个人,很灵活。

最即兴拍摄的是《公路之王》,开拍时只有半页纸大纲,拍了4个月,片长近3个小时。最后获得了1976年的戛纳电影节费比西奖,提名金棕榈奖,成为侯孝贤最爱的十部电影之一。

“我发现一边旅行,一边拍电影是最适合我的方式。没有完整剧本,也不知道结局,真正和摄制组、演员一起在路上冒险。”

《直到世界尽头》剧照

“地点才是我电影真正的主角”

在“德国新浪潮”四杰中,文德斯是最年轻的一位,其他三人分别是法斯宾德、施隆多夫、赫尔佐格。

有个著名的比喻:“德国新电影”运动中,法斯宾德是“心脏”,施隆多夫是“四肢”,赫尔佐格是“意志”,文德斯则是“眼睛”。

左起:法斯宾德、赫尔佐格、文德斯

他的电影很温和,罕见情色、暴力等刺激元素,只是在细腻地观察记录,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我的电影总是从一个地点开始的,我想找到只属于这个地点的故事。这个故事只能发生在这里,不能发生在任何其他地方。”

《事物的状态》拍摄现场

1980年左右,文德斯旅行到了欧洲大陆的最西端,葡萄牙的海边,在世界地图上形似一个鼻尖,伸入茫茫大海。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家废弃的旅馆。

“大西洋用它的每一个波浪,宣布对这片土地的主权。这个地方强势到想成为一部电影……”

后来,他真的为这个地方拍了一部电影,叫做《事物的状态》。

《德州巴黎》剧照

1984年,文德斯39岁,拍出了代表作《德州巴黎》,拿到了他的第一个金棕榈奖。片子讲的是一个男人穿越美国西部,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的故事。

片名看似两个地名的组合,其实是一个地方,美国得克萨斯州真的有一个小城叫做“巴黎”。拍片之前,文德斯下定决心,绝不重复任何电影里拍过的西部,他需要亲眼去看,感受这个地方应该发生的故事,为此,他独自一人在美国西部旅行了好几个月。

他了解到德州有这座名为“巴黎”的小城,便专程去了一趟,“我以为那里一定会有座迷你的埃菲尔铁塔。”

文德斯把这个地名,变成了片中男主角一段哀伤的回忆。男主角的母亲正是来自这个德州的巴黎小城,她的丈夫每次介绍她,故意先说她来自巴黎,正当大家觉得她是个时髦女人时,再补充说是位于德州。

“以地名为片名,其实就包含了我要讲的故事,是一种绝望的感觉,”文德斯说。

《柏林苍穹下》剧照

“我电影里面的真正的主角,可能并不是某位演员,而是这些地点。”

“比如《柏林苍穹下》,柏林才是主角。拍这部片子时,我一直在想需要怎样的角色,才能表达这座城市,想过邮递员、消防员,但他们都不足以体现柏林这座城市的现在和过去,最后我找到了两位天使。”

文德斯摄影作品

文德斯在旅行时,很喜欢不断地拍照。他拍的都是风景照,而且总是等待人都走开了才拍。偶尔有人出现在他的风景中,也是背对镜头,不会吸引观众的注意。

“拍照的时候,维姆会把地点当成一个人,会认真问它,你是谁?你感觉怎么样?请告诉我你的故事。”文德斯的太太多娜塔说。

“地点真的能告诉我很多故事。我觉得树木、建筑、石头,都有很好的记忆力,就像大象一样有永久的记忆。” 文德斯说。

这次中国行,尽管在北京的日程繁忙,文德斯还是抽空去了故宫,“前两天我看到故宫里古老的树木,非常感动。它们见证了一代代皇帝即位又驾崩,见到了整个20世纪,现在又看着我们这些游客。它们一定觉得人类很疯狂。风景自身才是主角,人类不过是它的龙套而已。”

纪录片《地球之盐》剧照,摄影:文德斯

大导演也只能拍小成本纪录片

5月19日北京的晚间酒会上,文德斯和娄烨、张扬导演一桌。娄烨看过他所有的电影,张扬从家里找出收藏多年的《德州巴黎》录像带,请文德斯签了个名。

2015年,柏林电影节的终身成就奖颁给了维姆·文德斯,对于这位已经拿遍了戛纳、柏林、威尼斯电影节最高荣誉的导演来说,这个奖更像是一次温暖的感谢。

纪录片《地球之盐》剧照,摄影:多娜塔·文德斯

“我们跟随文德斯的眼睛在世界流浪,他选择拍摄我们的时代。在难以相信什么的时代,他的电影请我们去相信。在孤独的时候,让我们没那么孤独,他的角色成了我们的朋友。”

颁奖致辞的是公路片《中央车站》的导演沃尔特·塞勒斯,他说正是看了文德斯的《爱丽丝城市漫游记》,才让他成为了一名导演。

然而,文德斯自己却越来越找不到钱,能允许他用自己偏好的方式拍电影。“在当下电影界,如果没有一个很完整的剧本,就很难获得投资。所以21世纪后,我更多地拍纪录片,因为在纪录片中,我还是可以在旅途上,一边拍摄一边探索。”

《直到世界尽头》剧照

文德斯最爱的地点是沙漠。三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旅行去到澳大利亚最北部的沙漠, 直接启发了电影《直到世界尽头》(1991)。

这部电影被称为“终极公路片”,是文德斯花费最高的一部电影。剧本里写到了14个国家,最后由于经费不足,只去了8个国家拍摄。

剧组还来了中国,不过因为钱不够,文德斯只派了女主角和摄影师来,请陈凯歌协助他们拍摄。

《直到世界尽头》剧照

拍完后,文德斯想要剪成5个小时,但在电影公司要求下,他只能按照约定,剪出一个2.5小时的版本。电影最后在口碑和票房上都双重失败了。

这是一部在1990年预测21世纪的科幻片。它预见到了现在视频的泛滥、人人可以视频通话、互联网搜索等等,其实是文德斯对于影像发展很深刻的观察。可惜5小时的导演剪辑版在近20年后才有机会公映,却已经失去了对未来的预见性。

他对这部电影依然有很深的感情,“如果一定要让我在自己的作品中,找出最引以为傲的一部片子,那就是《直到世界尽头》。”

《云上的日子》剧照

文德斯和安东尼奥尼,摄影:多娜塔·文德斯

他懂得一种“无条件的爱”

“他散发着一种很热心又很孤单的气质,”在2007年关于文德斯的纪录片《文德斯向前行》中,他最好的朋友如此评价他。

世人津津乐道的,是48岁的文德斯给81岁的安东尼奥尼当助手,合作拍摄《云上的日子》的故事。

安东尼奥尼用左手画分镜头,摄影:多娜塔·文德斯

安东尼奥尼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大师,1995年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是写进全世界电影教科书的人物。1993年,筹备《云上的日子》时,大师罹患中风,不能正常说话、写字,只能用左手画,因此需要一个后备导演,因为如果没有另外一个人的话,他的电影找不到保险商承保。

文德斯当时已经功成名就,当过了戛纳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自己的新片也是一部接一部,《咫尺天涯》、《里斯本的故事》,正是年富力强,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

他投入了整整2年的时间,作为助手,陪在安东尼奥尼身边。通过他发出的一两个音节的词汇,和左手的画,揣测他的意图,帮助他把意图贯彻在所有的镜头中。这比拍摄自己电影还要辛苦得多。

《云上的日子》剧照

“一个有着如此才华的人,仅仅因为不能说话就无法拍摄一部电影,在我看来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在心智上他如往常一样敏捷。”

拍摄时,可能因为沟通的不顺畅,安东尼奥尼十分易怒,时常大发脾气。有次在拍摄中,甚至猛地打了文德斯一拳。

《云上的日子》由安东尼奥尼写的4个独立小故事组成,按照事先约定,文德斯负责拍摄把四个故事连接起来的框架,他为此常常彻夜不睡地在写剧本。然而最后文德斯创作的部分,被安东尼奥尼剪去了大半。

“他虽然不能用语言来说,但是在用剪片的行动告诉我,“别动我的电影!我的故事不需要什么框架,它们自己就能立起来。”

《云上的日子》剧照

本来,文德斯有权保留自己的框架,但在做了一个长长的散步之后,他决定尊重安东尼奥尼的意图,最小限度的保留了自己的创作。

“他对待我非常强硬,但我们俩……还是成为了朋友,”文德斯回想起来,露出了笑容。

我问文德斯,为什么安东尼奥尼会选择你?毕竟安东尼奥尼是一位意大利导演,文德斯的意大利语还很糟糕。

“我猜想他在我们俩的电影中找到了某种近似,但我从来没问过他。他只是说:你!用手指指着我,我当成一种命令接受了。”

《云上的日子》1995年9月3号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掌声经久不息,和《三轮车夫》同获费比西奖。

《皮娜》剧照,摄影:多娜塔·文德斯

2011年,文德斯完成了史上第一部3D纪录片《皮娜》。

皮娜·鲍什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德国舞蹈家之一,“舞蹈剧场”的开创者。她最著名的名言就是“我不关注怎么跳舞,我关注的是人为何而舞。”

“我原本对舞蹈没有兴趣。一天晚上,我当时的女友强行要求我一定得去看皮娜的演出,我本来是不想去的,这改变了我的人生。当天演的是《穆勒咖啡馆》和《春之祭》,我整个晚上一直在止不住得哭,泪流满面,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文德斯回忆说。

“演出结束后,我觉得一定得认识皮娜,我建议说,不如我们一起做一部电影。皮娜一开始有点怀疑,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催促我。”

《皮娜》剧照,摄影:多娜塔·文德斯

文德斯和皮娜认识的时候,是1980年代。尽管文德斯想给皮娜拍片,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足够合适的方式。直到2007年,文德斯第一次在戛纳看到了当时的3D电影技术。他决定开拍。

可惜的是,正式开拍前两个月,皮娜突然离世了。

文德斯说,“在拍《皮娜》纪录片的时候,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处境是在哀悼她的逝去。但皮娜是一个很独特的人,她深爱的男人去世后,皮娜在哀悼他的过程中,编出了一些最有趣、最快乐的舞蹈片段。所以我们在哀悼她的时候,也不应该是完全悲伤的,这种态度是皮娜教会我们的。”

“我觉得维姆是一个懂得无条件爱(unconditional love)的人,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特质。”文德斯太太多娜塔说。

“皮娜知道只有维姆能拍这部纪录片,”她又说,“不仅仅是这一部纪录片,所有他拍的那些片子都是。我想他真正懂得去呈现别人,把别人展露出来去表达艺术本身,不只是一个自我表达的导演。”

《德州巴黎》剧照

文德斯是蓝色的

文德斯的电影有很多沉默的时刻。

《德州巴黎》中的Travis在开头的25分钟都拒绝说话。《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小女孩在咖啡馆告诉陪她找祖母家的男主角,她骗了他,祖母家根本不在这座城市,他没有骂她,什么也没说,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子,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文德斯擅长拍摄沉默,沉默也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特质。

文德斯手绘小熊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有种感觉,我嫁给了一个我很想去了解,但又难以解读的男人。”文德斯太太多娜塔说。

“他感情很内敛。有时候很难明白他在想什么,后来我发现,他给我留便条的时候,落款的地方常会画一只小熊,有时是微笑的,有时嘴角有点弧度,有时候眼神向上或向下,虽然只是寥寥几笔,我能清楚地感觉出他的心情。”

文德斯家中常常很安静。如果多娜塔不开口,两人可能就一直沉默下去。“后来,如果我不确定他在想什么的时候,我就会请他给我画一只小熊。”

文德斯摄影

“他最喜欢蓝色,蓝色也最接近他的性格,有很多想法,却并不表露出来。有时我问他一些问题,他并不回答,一开始,我会以为是我的问题太无聊了,但是往往过了几个小时或者几天之后,他突然回答我了,原来他一直在思考,花时间去想,很少有人是像他这样跟人交流的。”

《咫尺天涯》

多娜塔和文德斯结婚已经26年。两人相识于《咫尺天涯》的拍摄片场,这部片子是《柏林苍穹下》的续集。

多娜塔是《咫尺天涯》的一名摄影助理。她那时就非常喜欢文德斯的电影,是他的一名粉丝。“尤其是《柏林苍穹下》,看过很多遍。我的专业是摄影,所以听说他的新片开拍,我就去报了名。”

“拍片的时候,我从来没想到过会爱上这个男人。直到拍摄的最后一个晚上,文德斯突然对我说,他才意识到,片子拍完了,第二天就见不到我了。”

杀青派对后,两人相约出去喝了一杯。文德斯开车,多娜塔坐在一边看着他。“突然间有个闪电般的时刻,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爱,然后我想,天哪,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正好在那个时候,维姆转头凝视我,说,原来我等的那个人就是你。”

多娜塔为文德斯2016年新作《阿兰胡埃斯的美好日子》拍摄的剧照

两人很快就结婚了。之后,文德斯的每一部电影都有多娜塔的参与,或作为摄影师,或作为记录者。因为文德斯喜欢通过旅行拍片,多娜塔也常常和他一起,奔波在路上。

“我和维姆在结婚的时候决定,要尽可能一起做些事情,人生太短,还是不要分离。”

他们旅行的时候没有团队,喜欢任意游荡在一个地方,迷失其中,也不知道这一天会在哪里结束。就这样自由自在地漫游。

“我们一直在路上,还能如此安定,是因为其实我们的家一直在身边,另一个人就是你的家。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人去世了,另一个人可能就会停止旅行,因为不再有意义。”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