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初某个中午时分,我走进传说中的“情感界张雪峰”——“曲曲大女人”的直播间,恰好遇上一名女粉丝的情感咨询连线。
和曲曲连麦对话一次要800元,时间通常在3至5分钟。
该粉丝自称32岁,年收入150万,曾因生病失去了生育能力——她们称之为“带球”能力。其男友,也就是她口中的“男嘉宾”,一线城市家庭,有房有车,半年内主动为她花了30万,但迟迟不同意结婚。
曲曲听完,眼珠子一转,利索地给出建议:赶紧跑。
她替女粉丝分析其男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第一次关注曲曲,就现场体会到了一次实操教学,我心觉,似乎也并不如网传的那般魔幻,她只不过是把一些人现实中会作出的功利性抉择,用更辛辣犀利,更符合社会情绪湍流的说法,概括了一遍。
曲曲认为,一定要先把学历提上去。图为曲曲视频截图
曲曲的热度和争议是这两年同时涨起来的。这位自称美国留过学,妆容精致、长得有点像女明星张雨绮的情感博主,擅长教会女性从男性那里换取利益与金钱,“关系的本质是价值交换,没有价值,就没有感情”是她的核心理念。
虽然单独账号的粉丝数不过十几万,但近年来,“曲曲大女人”的矩阵版图在各平台上无处不在。包括但不限于曲曲大女人、曲曲麦肯锡、女人情感手册、情感科学家、曲曲的智慧锦囊等等。烧不尽,吹又生。
与普遍意义上饱受诟病的“捞女”相比,曲曲及其追随者在当代文化背景下变了调:她们将自己传播和跟随的这套价值体系命名为某种“大女人”智慧,类似于今天所说的“大女主”,即强调独立和自爱,是“利用”男性而非“依赖”男性,与传统意义上做小伏低的“贤妻良母”区分开来。
曲曲不断被封禁,但夹缝中依然蓬勃生存。
“大女人”的岔路
关注曲曲半个月后,再点进她的社交账号主页,意料之中的是,所有作品又被清空了。
添加上她的企业微信,在置顶朋友圈里找到了最新发布于12月12日的“非常模式启动通知”警告:年关将至,互联网监管日益严峻,曲曲为了能稳定且持续为大家分忧解难,不受到年底大规模举报关停的影响,我们将(暂时)暂停在所有对外公开平台的直播……虽然不能让更多新粉看见曲曲,但私域直播百无禁忌!我们可以更坦率、更开放地解答大家的问题!连麦、1V1、金贵的社群、私密线下,所有服务一切正常!”
当天晚上,她又发了一条“曲曲大女人跨年狂欢”的活动海报。
曲曲企业微信发布的内容
我想进入粉丝群,被告知入群条件是下单一套3580元的“金贵”课程。课程共24集,分别包含“识别”“提升”“相处”等方面的技巧教学。此外,还有不同价位的一对一聊天辅导。
她的线下产业链,则从医美保健,延伸至奢侈品、大佬相亲……从前端到末端一气呵成,学成学员还可以回来反哺新人。
曲曲总被市场驱逐。从前两年成名开始,她不断被投诉、禁言。但曲曲的消失往往不会持续多久。过一段时间,她就若无其事地重出江湖,再次以光鲜亮丽的姿态,卖书、卖课,继续得到一部分都市年轻女白领的追随。
流量世界的供求模式很简单,存在需求的地方,就存在流量,存在交易。曲曲的存在,说明市场上必有她服务的群体。
曲曲部分视频截图
让曲曲热度大涨的标志性事件,发生在今年八月。曲曲一名“90后”女学员,咨询如何在前男友和现男友二者之间做选择。前男友年长她15岁,已赠予她2000万元在上海购买大平层,但“现在已经对她没什么价值”。如今,前男友提出挽回,并承诺每个月给女友3万元生活费,甚至感恩女友提出的“优惠条件”。
而现男友身价3000万-4000万,两年内在该女粉身上花了250万,并承诺一年给女主100万的生活费,还提出了结婚的想法。但当该女粉提出400万的彩礼要求时,现男友又犹豫不决了。
如此“优秀”的案例,让曲曲在坊间一战成名,成功出圈。后来在直播里,曲曲还颇为自豪地分析,称金融女学员的“身价”可能不跌反涨,黑红也是红,就像卡戴珊一样。这是她对自己心理把控与情感操纵能力的信心。
曲曲
曲曲呼吁女粉坚守“万物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基本原则,“我”,即女性自身的年龄、学历、收入、身材样貌、家世背景等等,都是傍大款所需的价码。
她还鼓励上学的年轻女孩好好读书,目的却是将自己包装成一件更高级的商品。“大佬都喜欢有内涵的女生,大学翘课去玩,无异于混吃等死。没毕业证,进大老板公司都难……”
在曲曲那里,感情自然是没有容身之地的,就算有,也是工具属性,“男人是渠道,情感是技能”“别动不动就爱,没让你爱男人,让你用男人。”
前来向曲曲寻求帮助的,也大多毫不遮掩地奔着“傍大款”去。她们认真求学,学以致用,不定期来汇报进度,把恋爱当作一项人生项目,攻克男性的钱包,就像那些年轻男性跟PUA大师学习如何攻克女性的身体一样。几分真情,几分套路,拎不清。
曲曲视频截图
也确实有一部分真正为情所困的女性,可以在曲曲这里得到某种对恋爱脑的驱逐。极致的交易思维,完全去感情化的婚恋观,就像一个闺蜜为了帮你走出情伤,费尽口舌骂醒你,谁能不感动。
截至发稿,“曲曲大女人”在某主要平台上的账号再次匿迹了。
用“捞女”道德批判去抵制曲曲,并不新鲜,也不够有力。与其拷问曲曲“触犯了哪部分人群的利益”,不如反思:曲曲身上所折射的,难道仅仅是一句“觉醒的人还太少”之感慨?
婚姻之后的故事
针对曲曲的批评,更多集中于她自命的“大女人”说法,类似今天常说的“大女主”,即一种独立、清醒的女性姿态。
这里面有她们的自洽逻辑:教导女性发挥自己的性别优势,在男性身上变现。这就与传统意义上的“靠男人”区分开来——不是“靠”男人,而是“利用”男人。
放在时下流行的性别语境里,这必然会冒犯一些所谓追求女性进步的人,比如,曲曲这一套价值观,抹除了女性主义里必要的且最重要的元素:独立人格和自尊心。
曲曲视频截图
有这类尊严需求的女性,在亲密关系里确立了基本的自立。而那些利用性吸引力从男性那里换取资源的女性,即中文语境里的“捞女”,西方文化里的“gold digger”(淘金者),逐渐沦为道德鄙视链底端。她们被视为某种捷径劫掠者,而她们走上捷径的脚踏板,就是自己的尊严和主体性。
一定程度上,她们也会被视为游戏规则的破坏者。
从这个角度看,曲曲推崇的生存法则,确实与传统婚姻里“伸手要钱、弓腰做娘”的低微姿态没有本质差别。只不过经由商业法则的包装,换上了一层更精致利己的外衣。
只不过,婚姻之后,“曲曲女孩们”的故事有点说不下去了。
货币时代,借婚姻之势改变阶层的不只有女性。与“捞女”这类词语对应的有“凤凰男”,在这个词出现之前,则只有“赘婿”这种中性词。男人“下嫁”比较少见,但未必值得嘲讽。
《软饭男》剧照
与女性不同,婚姻之后,他们的故事往往都能继续写下去。
比如几位“香港教父”的发家史。首富李嘉诚,起家前,在身为香港第一代钟表商的舅舅手下打工,而后娶了舅舅的女儿为妻。李嘉诚22岁那年,妻子庄明月说服自己的父亲为李嘉诚提供了第一笔资金7000美元,并用它创办了长江塑料厂。
香港四大房地产商之一郑裕彤,十几岁就到澳门周大福金行打工,后来,周大福将自己的女儿指腹为婚,嫁给郑裕彤。婚后第十三年,郑裕彤就继承了周大福的产业。
婚姻是他们的起点,但不是他们的终点,更不是他们的全部人生。
在这样的故事里,资源从女儿的父亲转移到了女儿的丈夫,完成了权力的交接。
而置身其中的女性,可能一辈子不愁吃穿,备受疼爱,但她从来不是掌握话语权与自己命运的那一个。
婚姻里的交换法则,与过去相比并未发生根本性改变: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仍然依附于她们的性别价值、基因价值和观赏价值。
因此,主张团结、进步的人,批评曲曲,不是因为她宣扬娇妻这一套价值观,而是因为她将其包装成独立和自爱。
可恰恰是这种冒犯带来的愤怒,更让我们意识到:在市场的选择面前,那些对现实没有实质指导作用的、时髦而抽象的主义,其实是被狠狠打了脸。
这也让很多人幡然醒悟,原来,人们追求进步的那一套话语,竟然被逆转成古老的交易,用性别换资源,在如今的时代,竟然是这么普遍。
性别作为资源
2023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克劳迪娅·戈尔丁研究发现:两百多年来,经济增长并没有带来工资的性别平等,也没能让更多女性进入职场。
女性对有酬就业的参与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稳步增加,而是呈现一条U形曲线。为此,她们不得不缩减自己的职业生涯,同时对家庭与劳动力市场作出让步。
摆在台面上的正义和公平,有时恰好掩盖了那些暗处的逼仄和狭隘。
正如前不久沸沸扬扬的韩国女爱豆Lisa跳脱衣舞事件,支持者呼吁尊重个人自由,反对者则力争“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
韩国女爱豆Lisa
只要自愿且自由,一个女性是否有权利,利用自己的性别和身体去交换社会资源与利益?
英国社会学家凯瑟琳·哈基姆提出了“情色资本”这一概念,认为情色资本是女性独有的优势资源,女性应当毫无罪恶感地使用自己的情色资本,来换取经济和社会地位上的其他资本。
而对“情色资本论”持强烈反驳观点的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认为,无论是经济资本、文化资本还是社会资本,其归属者都能拥有它们绝对的所有权,但所谓情色资本的女性,并不能自行处置自己的身体。
站在镜头面前的脱衣女郎,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脱衣,可以决定脱到什么程度吗?
也如美国学者凯瑟琳·麦金农在《迈向女性主义的国家理论》中指出的,在色情制品对屈辱女性形象的生产、流通和再生产过程中,女性的自我表达失去了意义:她的“痛苦”被解读为“享受”,甚至自甘接受这种物化,自由自愿与否很难再界定。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剧照
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说:“女人的不幸在于她受到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一切都促使她走上容易走的斜坡:人们非但不鼓励她奋斗,反而对她说,她只要听之任之滑下去,就会到达极乐的天堂:当她发觉受到海市蜃楼的欺骗时,为时已晚:她的力量在这种冒险中已经消耗殆尽。”
可不妨多问一句:是谁,为了什么,鼓励她们去走那条“向下滑的路”?
资本与商品终究有别。女性如果不能成为商品的生产者,她们自己就永远可能是商品,区别只在于包装的精美程度。
最后,问题的关键变成了:生产市场和消费市场里掌握话语权的人,多大程度能决定一名女性成为商品或生产者?
《安娜》剧照
结构层面的暂时无解,让浮于表面的审美发生了变化,即便那是一种扭曲的变化,也是个体对环境作出的真实反应,用流行文化更熟悉的语言来形容,那就是一种“黑色荒诞主义”。
譬如,今天,相比起道貌岸然的“抓小三”“打绿茶”,那些不回避、不自怜的小女人生存态度,反而可以被观众接受。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曲曲”们,力度很弱。她贩卖的充其量不过是一类人需要,而另一类人嗤之以鼻的方法论。方法论不过是观念的附庸,只对已建立且信奉某套特定观念的人有用。
这套体系就是,女性用一些技巧征服男性的钱包,而男性用技巧去征服女性的身体。
那些教男孩们如何“pick up”女孩的所谓恋爱课程,常常打着“不善于表达爱意”的幌子,他们以劣势姿态入局,最终目的是完成关系的逆转:精神控制、暴力征服。
《门锁》剧照
PUA, “Pick up artist”,早些年是互联网大肆宣扬的时髦词汇,新的业态、新的情感观念,其后,其阴暗暴力的狰狞面目悉数曝光,遭到万众唾弃,恶名昭彰,PUA成了精神控制的代名词。
世界依靠规则来运行,有规则,必然有漏洞。过去几年,媒体的宣传、网络平台的收紧、法律法规的介入,PUA好似消失在阳光下,但远远谈不上漏洞修复——时至今日,PUA依然在暗处野蛮生长。
如果性别互动也存在游戏规则,那么,其中漏洞远远不止法律法规那么简单,也不是道德的话语体系三言两语可以厘清的——事实上,性别关系是道德最为模糊的地带。
这个漏洞,关乎着根深蒂固的观念结构——性别作为权力,还是资源?PUA里,那些没有资源优势的男性,试图以精神控制完成对女性的征服。而当这个结构逆转,“曲曲女孩们”的性别和身体,也从权力转变为资源,而她们多大程度上能征服她们眼中的“大佬”,要打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