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成为了这个时间里中国的一把尖刀,实在令人倍感凄凉。
不是说刀郎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好不好就只有他了。撰稿丨连清川
刀郎的新歌《罗刹海市》火成了现象级产品,网上连逐字解读版都出了好多个。视频号里没有十万个也有八万个各种版本的配图配画面,每个人似乎都拿着这首歌来浇自己的块垒。
当然,最通用的版本是说刀郎用这首歌报了自己多年前的一箭之仇,这是一只射向当年侮辱和损害了他的四位歌坛大腕:那英、汪峰、高晓松和杨坤。
譬如讲“转腚”指的是某个很火的歌手选秀节目,“马户”“又鸟”指的就是这几个人眼高手低,名利场中兜兜转。
但是最不靠谱的恐怕就是这个版本。且不说刀郎当年就已经否认了对于那英汪峰的仇怨,就算真的刀郎怀恨在心,花了十年时间来解决这么一个几乎对他毫发无伤的怨尤,用了整整一张专辑来吐槽自己当年的怀才不遇,那他得小肚鸡肠到什么地步?这么说不但没有抬高刀郎的水平,简直把他贬损成了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那英汪峰看着在他们微博下的乌鸦鸦的一片评论,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大概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人民群众如此幸灾乐祸地爱看娱乐圈的恩怨情仇,是因为这么多年来,这些歌手长久以来殚精竭虑所设置的,无非就是这样的话题。
01
那么刀郎到底在说什么?
《罗刹海市》来自于他的新专辑《山歌廖哉》。当然,这是一个谐音梗,廖哉,聊斋。就是说,用山歌来唱聊斋。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罗刹海市来自于蒲松龄《聊斋》中的故事,讲一个华夏的子弟来到一个以丑为美的未知国度中,为了融入他们的社会,他把大把大把的泥土和烟灰往自己的脸上涂抹,被盛赞美好。
但是刀郎的故事把蒲松龄给颠倒了,那个叫马骥的少年,笑看这颠倒糊涂的世界。
刀郎在这首歌里真是玩够了谐音梗,一丘河就是一丘貉,苟苟营,就是蝇营狗苟,三更的草鸡扮作打鸣的公鸡,半扇门楣的勾栏裱糊真情。
他和蒲松龄的用意是一模一样的,在当下这个世情之中,忠奸颠倒,黑白混置,只有那些马户和又鸟(驴和鸡),才能够成为社会中的主流,而像马骥这样的美风姿少倜傥的华夏子弟,却沉陷在无常颠倒的世情之中,无从躲避。
如果说人们从《罗刹海市》中非得要解读出他对于乐坛名利场的复仇之箭的话,那么事实上他整张专辑中,全都在用山歌把聊斋的故事一一吟唱。
我在这流光的奏章里,写下青天白日
可怜你的名字,签在量产的石碑上
……当泥土以炉火与我们虚构山河
瀚海以沉默,置换着阴阳起落
《路南柯》,讲的是南柯一梦,我们对于伟大与崇高,终究不过是南柯一梦。
把一只鳖扔进黄色的便盆它会自觉高贵
骑一头驴参加宫廷的舞会它能自比王妃
阳光照不亮夜里的鬼,六畜难懂人间味
它以为总是它以为,扁桃肿得比脑肥
《颠倒歌》,重复的是北岛的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
还有这些歌名,《花妖》、《画壁》、《翩翩》、《画皮》,全都是聊斋里的名篇。再强调一遍,你如果非得把《罗刹海市》附会成对于乐坛的复仇之作,那么这些复述聊斋里的故事,要如何解释?
▲刀郎《山歌廖哉》专辑(图/视频截图)
刀郎这张专辑确实是有野心的。在专辑的解释中,他或者制作人这样写道:“《山歌廖哉》是继《弹词话本》后,结合了聊斋文本与民间曲牌印象的主题概念专辑,此系列尝试构建流行音乐与民间传统文化共生共存的音乐生态。”
山歌的种类多元,有靠山调,闹五更调,河北吹歌,绣荷包调等等。作为一个门外汉,的确看着十分新鲜。
但无论采用怎样的音乐形态,刀郎以民间曲调加上聊斋文本的意图,恰恰是对当下社会现状的观照。
聊斋讲的是清朝的世情,而《山歌廖哉》,唱的是当下的世情。如果非要讲《罗刹海市》包括整张专辑与当下的音乐现状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么当下乐坛也不过是社会现实的一个剖面而已。
02
你若要问我对于这张专辑的个人看法的话,那么我更喜欢十年前的刀郎。
因为他太急于表达了。
譬如在《罗刹海市》的结尾中,他硬生生地引入了维特根斯坦,想要拔高整首歌的思辩水平。但是很遗憾,维特根斯坦的思维根本不在于表达人世间的混沌黑白,他是形而上学的,根本不关心现实社会的是非曲直。
整张专辑所关心的,全都是当下社会的现状,铺陈于现实,而非哲学思辩。
当然,在当下浮华的社会现状中,这已经难能可贵。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只听到谭维维的《小娟(化名)》可以与之比拟。
刀郎从一开始,就与主流是格格不入的。他的所有专辑,全都游离在主流音乐圈之外,他得不到奖,无法与主流音乐圈子沆瀣一气,这是必然的结果。
从我的角度看来,他也根本不稀得和所谓的主流音乐圈子混为一谈,因为他自成系统,无法被定义,也无法被超越。
他看上去像是合乎人民群众审美的民歌音乐,朗朗上口,在KTV里所向披靡,但是认真琢磨他的歌,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思辩意味。
我曾经和一个哥们,把《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翻来覆去地听了上百遍。他问我,你从这首歌里听到了什么?
我说,听到了人性的味道。
他笑了,说我过度解读。也许事实是这样的。
▲刀郎演唱会现场(图/视频截图)
但是你现在返回头去听《绣红旗》,听《艾里普与赛乃姆》,听《送战友》,甚至听《2002年的第一场雪》,你能听见人性深深地叹息。
我喜欢这样的低吟浅唱,我喜欢这样的宏大叙事的消解,我喜欢这样把人性楔入到猩红的敌对之中。这是人道主义与人性光芒的思辩,大过于《罗刹海市》这样匕首投枪的愤怒。
这是时代的变迁。我们总是出离于愤怒,而缺少长治久安的思辩。
当然,我知道我这么说肯定会挨骂的。会有人说,你们这些臭文人又在拽什么学问,好听就完了,不就是对那英、汪峰的臭骂吗?
所以我说,这就是中国音乐之所以糟糕的地方。反智主义正在全面消解音乐的思维功能,而把它彻底矮化成为低级情爱的粗制滥造,把所有人都要拉到无知无识里。
而只有这样的言论,才能成为音乐评论的主流。
03
多年以前,中国是有音乐评论的。我曾经非常喜欢的一位音乐评论人,叫李皖,他对于中国流行乐坛的如数家珍,并且锐评不断,切中肯綮。
还有一位评论家叫孙孟晋,他对于中国内外的摇滚音乐见解独到,并且成为中国观测国外摇滚乐坛的一面照妖镜。
还有一位叫刘雪枫的古典音乐评论家,我最初关于古典音乐的乐团、指挥、小提琴家的知识,全都来自于他和他主编的音乐杂志。
但是李皖早就销声匿迹,孙孟晋在我的朋友圈里,成为少数人的知识来源,而刘雪枫的音乐杂志不知去向。
的确都应该闭嘴躺平了,中国的音乐还有什么可说的。
刀郎成为了这个时间里中国的一把尖刀,实在令人倍感凄凉。不是说刀郎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好不好就只有他了。
我们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音乐种类,因此也有许许多多的音乐人。但是他们逐渐消失在时代变迁的风尘之中。
欧美摇滚没了,后来蓝调没了,后来韩流没了,后来Rap没了,后来爵士没了,后来王力宏没了,后来李云迪没了,后来民谣没了,后来连新秀福禄寿也没了。
就剩下山歌了。山歌再好,它也只是山歌而已。
▲第五届金鹰节刀郎献唱(图/视觉中国)
当然我们的歌手们都还在。我们最优秀的一批摇滚诗人,都去开视频号音乐会去了。先是崔健,后来是罗大佑,后来是郑钧。
视频音乐会好不好?利用先进的网络技术,把自己的音乐传播出去,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摇滚是愤怒的音乐,是现场的音乐。只有当他们面对观众的时候,他们的愤怒得以宣泄,他们对社会的反叛得以传播,他们对世界的期望得以升华。
从这种意义上说,所有的音乐都是现场的音乐。摇滚在野外,爵士在酒吧,Rap在街头,蓝调在剧场,民谣在路上,古典在音乐厅。音乐只有在现场,才能搭建与灵魂之间的沟通。
这不怪他们,为了生活,他们都选择了在视频号开音乐会,选择了离开他们的观众,离开他们的乐迷,离开这个真实的世界。
所以他们已经产生不了新的音乐,他们只不过是重复咀嚼过往的辉煌与荣光。
味同嚼蜡。
想象一下,如果迈克尔·杰克逊只在视频号,或者电视里开音乐会,他还会那么伟大吗?
所以我们只剩下了刀郎,十年磨一剑,磨得只剩下了愤怒,对当下的不满与嘲讽。刀郎刹那间光芒四射,映照出整个中国音乐的苍白、无力、无聊与衰老。
这几天还有一个新闻甚嚣尘上。TFBOYS“十年之约“在西安奥体中心体育场的门票,开票秒空,据说第一排的门票,已经炒到了20万一张。在大麦网上,有545万多人想看这场演唱会。
图/网络
真是太糟糕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迷过小虎队。但是长大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他们的现场演唱会。对于2000块钱一张前排门票的演唱会,我只愿意购买Bob Dylan。
因为人长大了,就要听一些更加复杂的,更加思辩的,也更加高贵的东西。
中国的音乐已经陷入了绝境,不仅仅因为只有刀郎在独撑大局,而是因为90后都没有机会长大,他们只能,也只配听TFBOYS。
这么说挺得罪90后的。好吧,我修正一下我的说法,90后中的大多数,只配听TFBOYS。有差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