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主义再次上演。原定5月12日开幕的戛纳电影节,受疫情影响,“贡献”给影迷这样一幅又好笑又好气的画面。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出现在戛纳街头。
72岁的戛纳,中国电影有过无数高光时刻。1993年,《霸王别姬》获金棕榈奖2000年,姜文的《鬼子来了》获得评委会大奖同年,梁朝伟凭《花样年华》获得最佳男演员,杨德昌凭借《一一》获得最佳导演
但要说到真正在艺术和商业两手开花,乃至文化影响力绵延不断的,或许只有它。
再过不到一小时,5月16日,是它在戛纳首映20周年。
当年导演李安,携主演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引爆全场。
次年2月,第73届奥斯卡获得包括最佳摄影奖、最佳原创音乐、最佳艺术指导等在内的四项大奖。
奥斯卡第一次授予华语电影最佳外语片。
直到今天,豆瓣8.3分,烂番茄新鲜度97%,好评率86%。
你应该猜到了。
它是《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的二十年,是华语电影走向多元,也走向焦灼的二十年。
今天说它。
不单是看到荒诞的野猪奔跑,背后全球电影人的困惑与焦虑;更是反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剑”的真正内涵:
什么才叫入道?
不为外物虚幻之表象所遮掩,唯有舍我,才能入道。
西方
20年前。
戛纳电影节上,观众们对将要放映的电影议论纷纷。
“这部电影的片名有点怪”“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这是什么电影?”“好像是一部中国科幻片。”
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即《卧虎藏龙》。
在老外眼中,《卧虎藏龙》,这片名听上去像科幻片??
先别急着笑。
一部来自东方的古装武打片,对当时的西方观众来说,就像90年代的中国观众,接触到《星球大战》一样。
在它身上,西方观众差不多满足了他们对于神秘东方的全部想象。
怡然自得,水墨画般的江南建筑。
△ 安徽黄山市宏村镇,至今对游客宣传的最大卖点,就是《卧虎藏龙》拍摄地
隐藏在人间,云雾缭绕的宗教圣地(道观),观众们相信这里住着“神仙”,炼着不老的“药”。
当然少不了神乎其神的功夫。
尤其是轻功。
竹林上弹跳自如、绿湖面如履平地。
除了从未见过的视觉冲击,听觉上也是针灸般的迷离、刺激。
谭盾与华裔大提琴家马友友共同合作,既融合西方古典音乐的浑厚、工整,又加上东方味道的鼓点、民乐器。
一切的一切,像极了李慕白口口声声的意境:
意境是什么?
五个字。
很深的寂静。
卧虎藏龙谭盾;Yo-Yo Ma - 卧虎藏龙 电影原声带
当然了,单单是感官上的饕餮,西方观众也只会停留在猎奇层面。
真正从情感甚至价值观上将这部作品捧上经典的,还在于李安的故事,情感,以及突破东方语境的价值观。
《卧虎藏龙》的内核,其实任何一个西方观众都了然于心。
理智与情感。
是的,你没有看错。
当年改编自英国作家简·奥斯汀原著,李安说,我想拍女主角面前一望无垠、被风吹拂的草地,一直延续到地平线。
摄影师说,你不可能拍到。
李安说,不,我要拍到。
“不,你不可能。”
“我做得到。”
于是,执拗的李安把这份念想,一直延续到《卧虎藏龙》。
电影开篇就是极其漂亮的边疆壮景。
它,就是片中所有人物理智与情感斗争的“床”。
电影里,理智派是俞秀莲、李慕白、王爷,玉娇龙的父母,甚至碧眼狐(理智到冷血)。
情感派则是玉娇龙、罗小虎。
但这两派并非泾渭分明。
它们互相渗透,互相影响。
比如面对李慕白,俞秀莲不就是充满情感,丧失判断,从女侠还原成女人。
比如面对罗小虎,玉娇龙拒绝回新疆,她识破“私奔”并不能真正解决人间的功利斗争,于是,毅然决然地带着青冥剑跳下山崖。
所以,看《卧虎藏龙》。
你第一眼看的是东方,是功夫。
但你再咂摸,你看到的情感,是李慕白&俞秀莲&玉娇龙&罗小虎的四角纠葛。
但你再再再咂摸,他们的选择,真的是“我爱你你不爱我”那么简单嘛?
不是的。
他们最后的选择,都是因为对过去的自我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理智派开始有了不能克服感情的软弱。
情感派开始有了不能承受理智的算计。
而后,理智与感情一起赴汤蹈火。
《卧虎藏龙》是把功夫当爱情,把爱情当哲学命题拍。
不信。
听听李慕白的独白。
你品,你细品:
我并没有得到的喜悦,相反地,却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这悲哀缠绕了我很久,使得我无法再继续……
从眼睛到耳朵再到心灵。
西方观众受用于李安这种电影魔术全方位的按摩,既熟悉又新奇、既认同又惊讶。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剑。
东方
但谁也没想到。
戛纳引爆后的《卧虎藏龙》,两个月后内地公映,打了哑炮。
口碑遇冷,票房遇冷。
时至今日你还能在网上搜到类似问题:
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反差是怎么回事?
是期待值的落差,也是传统观念遭遇挑战。
在《卧虎藏龙》之前,我们熟悉的主流功夫片长这样:
《少林寺》,1982年内地公映,一毛钱的电影票价创造的是1.6亿票房。功夫皇帝李连杰从这里走出来。
然后就是成龙的《蛇形刁手》《醉拳》等片,硬桥硬马。
然后就是徐克的黄飞鸿、方世玉、令狐冲等等,飞天遁地、写意过瘾。
概括起来就是:
不论你是柔是刚,是写实是写意,最最起码,打得好看,就是精彩,就是刺激。
但李安偏偏舍弃了“刺激”。
最经典的竹林戏,周润发扮演的李慕白,与章子怡扮演的玉娇龙,与其说在打斗,不如说是一场坐而论道的“奇葩说”。
主流的功夫家甄子丹、袁和平都抱怨过,李安这场戏动作欠佳。
——李安本意就不是去渲染动作的力度、速度。
对峙双方表面上的情节是试探功夫实力,实则试探心意。
李慕白要玉娇龙归顺他,拜他为师;
玉娇龙不服,要用青冥剑证明自己可以。
李慕白偏要,打着打着,实际上就已经开始阐述他对人生的看法。
是两种欲望的较量。
李慕白是情欲、是对青春生命的控制欲;玉娇龙是女性意识的自省、反抗。
后辈导演徐浩峰看出这一层,在自己的影评集《刀与星辰》,直接用“巨大的弹簧床”比喻竹林这场调情。
调皮,但意思是对的。
“剑法即心法,一切都是人心。”
有韧性竹子前后摇曳,让李慕白和玉娇龙两人若即若离。
象征着彼此内心的距离。
每一次进攻性的挥剑,都是在拉近心理距离。
慢镜头,特写,电影忽然切换为李慕白的主观视角。
四目交投中,流淌着难以言喻的情愫。
玉娇龙显然不是李慕白的对手,面对她气急败坏地胡乱抖动,李慕白气定神闲。
玉娇龙称他做“老江湖”,类似“老司机”之意。
李安放弃了传统功夫片的硬朗审美。
谁说轻功就是狂风大作,人体翻飞。
他更倾向于在力道中加入更多阴柔、更多缠绵。
她把武戏当文戏。
再看这场戏。
玉娇龙与俞秀莲的打戏。
像什么?
像是情敌之间的较量。
比如这一幕——
俞秀莲拿起月牙铲,向玉娇龙砸去。
但因为兵器过重,没能挥舞起来。
此刻,俞秀莲对于李慕白求而不得,又不敢主动告白的焦虑,化成对玉娇龙微妙的嫉妒,恼羞成怒。
而玉娇龙呢,则有后浪的桀骜不服,管你是谁,挡我道者,杀。
但她何尝不也在发泄不能与罗小虎团聚,被父亲逼婚的愤懑。
所有这一切的趣味,由于过于“叛逆”,东方观众的错愕可想而知。
第一反应几乎都是失望。
直到第二年春季,该片又在奥斯卡上大放异彩,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执念,重新回顾才觉得它的好,它的妙。
管它西方东方
好在哪?妙在哪?
Sir想提影片最后的死亡。
很多观众都不理解,玉娇龙为什么自杀?
她不是可以逃离婚姻,与小虎潇洒人间吗?
原著中,玉娇龙确实没有死。
但。
李安改造原著文本的能力是一流的,他总能看到隐藏在情节里,人性的疑点。
原著里,玉娇龙跳崖是假死,是为避开身为朝廷命官的父亲玉大人,成全他的名望,此后玉娇龙纵情纵性,浪迹江湖。
但到了李安手上,玉娇龙非死不可。
为什么?
因为一生醉心江湖的她,看破了江湖的不自由。
更残酷点说:不存在。
玉娇龙不想成为父母那样的人,这点很好理解。
玉娇龙也不想成为师傅那样的人,因为师傅道行太浅,她的悟性,功夫早就超过师傅了。
那当俞秀莲这样的大师呢?
一生也不快乐。
罗小虎的“新疆”,像是“自由”的应许之地。
但那种目无法规的作风,当真能被江湖长久接纳?
不是。
说白了,她苦苦寻找的江湖,不过是另一个朝廷。
玉娇龙应该最爱李慕白。
李慕白的死,也成为她人生的幻灭。
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这份无处寄托的情感,只能反过来囚禁自己。
她的跳崖可以理解为追随李慕白死去的脚步。
同时,也可视为,她实现自由的方式。
借用李慕白的话:“当你握紧拳头,手中什么也没有,松开双手,你拥有的是一切。”
握紧拳头是执着于“有”,而“生”就是一种“有”。
松开双手随从了“无”,但“无”能生“有”。
某种程度,玉娇龙的死并不是逃避。
她,只是选择了“无”。
这种改编,无疑是李安的自我表达。
这正是李安了不起的地方。
这个长相儒雅的男人,在他天真的笑容背后,其实藏着华语电影人罕见的反骨。
《喜宴》中同性恋与传统孝道的两难、《卧虎藏龙》的朝廷与江湖的两难、《色,戒》中儿女情长与国家大义的两难.......
传统or现代,东方or西方,信仰or欲望,擅于制造冲突的李安,其实一直在述说“理智与情感”。
李安一直在面对自己。
这也是之后“跟风”的中国武侠大片都不能企及《卧虎藏龙》高度的原因。
2002年的《英雄》,掀开了内地的大片时代。
投资3000万美元,全球票房1.77亿美元。
这当然是一笔成功的买卖。
但《英雄》说的是什么?
是“江湖(自我)本不该存在”。
张艺谋很委屈:
其实《英雄》还有一个隐藏结局。
无名死后。
秦王说“厚葬”。
众大臣哈哈大笑”吾王万岁,又躲过一劫”。
秦王再次不动声色:“厚葬!”。
这样做就深刻?
可能有一点点。
——讽刺了权力的虚伪。
但不能改变《英雄》那种士大夫式渴望被权力垂青,乃至变成权力的软弱。
同理还有陈凯歌的《无极》。
今天,你能读出层出不穷的“神预言"。
但“预言”的死结也在于它的空洞。
它不过利用那些“说了等于没说”的话术。
冯小刚的《夜宴》就更不用说。
连他自己都不想多谈。
李安的电影让人剥皮,也让自己剥皮。
易先生和王佳芝的床戏,是整部片的节拍器。
身经百战的梁朝伟一开始不以为然。
但一上手,李安就发飙了。
他觉得易先生的性爱,跟王家卫那种风骚不一样。
他的性是发泄。
是一个乱世惶恐特务的暴虐和绝望。
梁朝伟至今忘不了李安发火的样子:
李安不会转弯抹角,谁都不给面子,直指要害。哗,让他一句一句地掷过来。
最后翻来覆去拍了13条,拍到梁朝伟崩溃,李安才罢手。
最后李安也哭了。
二十年过去了。
Sir今天重提《卧虎藏龙》,其实更想说——
华语电影又到了沉重的时刻,看似二元对立的选择又出现了。
疫情,是致命打击还是催化升级?
院线电影退出主流,还是加大网络电影开发?
甚至,坚持还是妥协,理智还是情感?
……
这时候,Sir总想起李安关于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比喻。
他说:
电影不是把大家带到黑暗里,而是带过黑暗,在黑暗里检验一遍,再回到光明。
原本以为这是李安说给观众的话,是对电影的情书。
但再咂摸咂摸。
Sir以为。
这更像他对电影的要求。
电影,是有信仰的。
所谓信仰。
请先把自己完完全全裸露出来,我信什么,我怀疑什么?
我不能假装自己从没面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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