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交友软件上收到拍摄裸体的邀请时，你会有什么反应？在今日的《聚焦摄影师》系列最新一集中，摄影师黎雨诗通过Tinder等应用邀请男性参与自己的影像创作，表达对“凝视”和性别权力关系的讨论。三位与她合作过的模特，也在推送中以男性的视角向她提问。
01
Ron:
作为一名女性，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家为他拍摄裸体的照片，你会担心身安全吗？
黎雨诗：
我会感到有一点害怕，但是还好。
比起害怕，我可能感到更加兴奋。
Ron：
兴奋在这种情况可不是一个常见的形容。
是什么在令你兴奋？
黎雨诗：
不清楚，可能一些程度上，有点危险的未知感
会让人感到兴奋。一切都可能是个惊喜。
你的预订已确认, 2018
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将裸体（nakedness）看作是回复自我之道，然而当主体成为裸像（nude）后就变为一件被观看的景观。“裸体是自我的呈现，裸像则成为公开的展品”。黎雨诗的摄影就同时具备这两项对立的角色，她闯入男性的私人空间，拍摄男性裸体，也以自我的介入成为裸像的一部分。她的身体同时成为男性的欲望对象，在这之间她作为“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身份引出了“凝视”（Gaze）问题的困境。
作为伦敦皇家艺术学院摄影研究生，黎雨诗目前正在这里攻读艺术和人文学科的博士学位。她受摄影师Jeff Wall、Sophie Calle和女权主义艺术家Jemima Stehli、Judith Chicago等前辈的启发，以摄影为方法反映与性别、性和欲望相关的凝视问题，选择“侵入性和穿透性的”媒介来进行自己的艺术“调查”项目。
黎雨诗通过约会平台Tinder来“配对”寻找模特，她站在异性恋女性的角度挑选符合自己个人喜好的男性，并通过一个陌生的私密空间进行拍摄，“我问了300多名男性，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理我。最后，我拍下15张照片。其中许多人会拒绝，有的说可以，但前提是我和他们做爱。”
我的Tinder男孩, 2018
历史上大多人体艺术的模特都以女性为主体，并且大多来“男性凝视”（Male Gaze）下的女性身体，他们通常以一种男性窥阴癖的方式将女性放到欲望客体的位置上。也正因如此，裸体往往与权力的丧失联系在一起。而逐渐声势浩大的“女性凝视”（Female Gaze），则是对女权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的术语“男性凝视”的回应。
我的Tinder男孩, 2018
黎雨诗一直深知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正如传统女性主义理论认为身体追求性别平等的基础，她站在异性恋女性的角度，将男性身体作为客体进行观测，来探索女性表达性欲与性别的方式。
02
Andrew：
当我在做你模特的时候，
觉得自己正在参与艺术创作，
但我依然忍不住会感到一种微弱的情欲感。
黎雨诗：
我理解你所说的那种情欲感，
这为我和那些男生之间的权力关系
添加了一丝趣味。
Andrew：
在你眼中，艺术和色情到底有什么区别？
黎雨诗：
色情将身体物化成为性欲服务的商品，
而艺术则是创作者们承载
自己的思考和意图的产物。
我的Tinder男孩, 2018
《我的Tinder男孩》（My Tinder Boys）中呈现的男性身体是大胆的，来自黎雨诗的凝视则表现地非常明显。比如我们可以看到一位男性右手拿着一颗草莓，目光看向某处，表情暗淡，被设置好的标题上写着他叫Edric，24岁，当他们第一次建立联系时，他被定位在距离摄影师13公里的地方。
我的Tinder男孩, 2018
黎雨诗以照片来质疑凝视本身，她在创作异性恋女性凝视下的裸体男性，身体是与欲望交织的。“当一个女人带着渴望看着一个男人时会发生什么？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在互联网时代，凝视中固有的权力动态（The Power Dynamic）是如何变化的，我们如何在现有的主动男性和被动女性的二分法之外思考和谈论这些事情。”
我的Tinder男孩, 2018
法国哲学家福柯曾分析过权力对于观看方式的渗透。“凝视”行为往往预示着一种权力关系，其中凝视者为主体，被凝视者是客体。观看者会施加一定的权力关系抵达被观看者。也就是说他人的凝视所带来的，往往是一种来自权力的压迫。将这一概念移植到男权社会和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语境下，女性被看作“第二性”，故而想要“反客为主”，不再以被压迫和被凝视的对象出现，而是占据观看与凝视的主体地位。
我的Tinder男孩, 2018
黎雨诗厌倦了那些男性镜头下“漂亮的”裸体女性，她试图让女性的目光和男性的目光相交融。她受日本春宫图《章鱼与海女图》（The Dream of the Fishermen's wife）启发，创作出《渔女之梦》（The Dream of the Fisherwoman），以“Fisherwoman”替代了“Fishermen's wife”的他者角色。
她将原画中象征着阳具的章鱼覆盖在男性身体之上，这里章鱼作为阳具的性质减退，不再具备死亡般的恐怖气息和侵略性，而幻化为粉白的触须柔软且绵延至躯体上，似女性胴体般将男性阳具完全环绕。“渔女”创作出了非男性猎奇的、属于女性自己的梦境。
渔女之梦，2018
黎雨诗毫不畏惧地承认，在与模特合作时她是“控制”的一方，她说，“我会告诉他们如何摆姿势。该怎么去做”，在这种导演式控制的方式里，加拿大著名当代摄影师Jeff Wall无疑是先驱实践者之一。
“摄影就是策划或构建一个场景，
它是现实的一个片段，
也是时间的一个片段，
展示摄影师的欲望的一瞥。”
黎雨诗眼里摄影与绘画不同，绘画是从无到有，而摄影是对已经存在的事物在大脑中进行编排和二次重构。就如电影里的调度，通过构建场景甚至原设的剧情，让模特进入角色。如此使得观看者质疑真实和虚拟之间的界线。黎雨诗的照片显得即亲密又疏离，在坦率的同时又有着某种程度的矜持，它们吸引着观众，然后突然赶走他们。
你的预订已确认, 2018
黎雨诗的照片色调温暖气质克制，似乎并没有太多攻击性，然而却足以让你感受到男性和女性之间传统角色的互换。黎雨诗通过把男性放在一个典型的“女性化”家庭空间，比如在厨房做饭、花园浇花等，体现出一种男性的脆弱或者“女性化”特征，以此来质疑男性和女性气质的二元性。
黎雨诗最新作品:
上图：The Artist Portrait (collector 2)，2019
下图：The Nightmare，2019
03
Dave :
什么样的情境，是你希望拍摄
来满足自己的幻想，但又不太想发表的？
黎雨诗：
如果我不想发布这张照片，
我就不会去拍它了。
你的预订已确认, 2018
在《我的Tinder男孩》项目之后，黎雨诗以作品《你的预订已确认》（Your Reservation Is Confirmed）来继续拓展对凝视问题的影像呈现。她通过Airbnb租下一个室内空间，并“预订”了她的“理想”男人，同时构建自我在一个场景下的“理想”形象。这次她将自己放在图像中，通过自拍的形式使自己同时成为观看的主体、被观看的对象、图像的观看者。
你的预订已确认, 2018
“我想创造一种更加动态的关系，来发挥性别凝视中固有的权力动态。”与此同时，亚洲女性的面孔与西方男性的裸体构成另一种隐性目光的存在：“我不仅仅是在回应所谓的男性目光，也是在回应西方对我的目光。”
你的预订已确认, 2018
《我是女人，所以我必须接受》（I am a woman, so I must receive）呈现出便池中一束花的意象，黎雨诗说这个标题的灵感来自女权主义艺术家Judith Chicago的一幕话剧，她在其中写道：“我有一个阴道，所以我必须接受”。
小便池是男性尿液的“接收器”，而鲜花的绽放打断了这一接收行为，这里男性作为“开枪者”的角色停顿了一会儿，让我们陷入对长久以来女性站在被动接收角色位置上的反思。
我是女人 所以我必须接受，2016
黎雨诗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激励其他女性，“我希望能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性别平等做出一点贡献。”男性气质、女性凝视、传统性别角色、权力关系的动态转换等作为黎雨诗照片的主题被一再提出质疑，她的角度无疑是女性主义的，但同时她也试图将摄影的媒介与互联网联系起来，以让这种女性主义不会脱离现实，走向传统甚至本质主义的道路，而更加贴合当下现实与瞬息万变的由性别所构建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