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当利润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们就敢犯任何罪行。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你能相信,你每天都用的不粘锅,含有可能致癌的物质吗?
你能相信,全世界人身体里的血液,已经没有完全干净的了吗?
你能相信,一家在当地帮着建设教育系统、医疗系统的公司,在明知一种化学物质可能致人死亡的情况下,却一直坚持生产几十年吗?
无论相信与否,这一切都真实的发生了。
2018年,一部名为《恶魔你知我知》的纪录片上映,一个律师单枪匹马对抗世界500强,一个研究7万人参与,历时7年。终于揭开了了隐藏在不粘锅背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惊人秘密。
而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这个秘密之下的受害者。
1
1980年,一个叫巴基的男孩在美国一家医院出生。
这本该是一件让整个家庭都开心的事情,但他的父母,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的母亲被吓到了。
眼前的儿子,只有半边鼻子,一个鼻孔,一只眼皮是锯齿状,一只眼睛瞳孔是锁眼形状。
他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呼吸。
母亲害怕极了,她担心孩子随时死在自己的怀里。
为了拯救这个孩子,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他接受了大大小小30多场手术。
每一次,都痛不欲生。
5岁那年,做完眼睛的手术后,医生在他前额植入了一个气球,往里面注盐水,让皮肤扩张。
这些皮肤在以后会被割下来,用来修复他的鼻子。
后来他说,这种疼痛感,是偏头痛的1000倍。
当他13岁第一次走进学校的时候,同学盯着他看,仿佛他是一个怪物。
不止是在他身上,附近一个叫特侬的农场主,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河里的鱼开始死了。
河边的鹿开始死了。
更奇怪的现象,出现在自己的农场里。
出生的牛长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尾巴,蹄子变形,眼睛猩红,瘦骨嶙峋,背部拱起,走路摇晃。
牛也开始死了,151头相继死去,死状惨烈。
它们的牙齿变黑,特侬划开那些牛肚子时,发现他们的内脏变暗或发绿。
当他打电话向当地兽医咨询时,没有人理他。
一名叫肯·沃姆斯利的老人,是为一家公司工作了40年的员工,被查出得了癌症,他一度虚弱得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的家族,到了他这里断代,他不能结婚,不能生子。
他的直肠被全部切除,结肠的一部分也没有了,他无法在厕所里坐着解决大便问题。
与他一起工作的朋友,得了白血病,得了肿瘤,在四五十岁的年纪,相继离世。
也有人,才刚过30就去世。
男孩巴基说,“我经历过的痛苦里,没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了。”
农场主特侬说,“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什么,因为我是个又老又蠢的农民。”
被查出癌症,不能结婚生子的肯说,“这改变了我的一生。”
而和他们共同有关的这家公司叫杜邦。
没错,就是那个人尽皆知的杜邦,是那个把不粘锅卖到全世界的世界500强杜邦。
所有的悲剧,都从这里开始。
2
1954年,不粘锅问世,几乎推动了一场厨房革命。
媒体大肆宣扬,不粘锅有多么方便,多么容易洗掉:鸡蛋,玉米面,面包,一切东西都不会粘在锅上。
厨房里的人们高呼:“杜邦帮我省去了很多脏活累活。”
不粘锅为什么不粘呢,是因为一种叫铁氟龙的涂层。这种材料性能极好,防水防油不沾黏。
铁氟龙原本没问题,不粘锅在260℃以下使用,对人体也不会有害。
但杜邦没有告诉人们,这种铁氟龙涂层中,需要加入活性剂 PFOS 和 PFOA。
其中的PFOA,又名C8,是强毒性物质。
而杜邦从一开始,就知道C8的危害。
当时的3M,也就是今天生产口罩的那个公司,是最好的C8生产商。
他们在向杜邦供货的时候,曾明确建议,需要对C8的废料进行焚毁,或者运送到专门的化学废物处理厂处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把它排放进污水里。
MSDS危险物品操作条例:禁止将该物质(C8)倾倒入地表水
杜邦内部也做出了规定:不能把C8排入地表水和下水管道。
但规定只是规定,事实是,在那之后的几十年,杜邦把数十万磅重的C8粉末随意排进了俄亥俄河。
但后来,不听话的杜邦,终于越来越发现了C8的危害。
60年代,他们发现,C8会让老鼠、兔子和狗的肝脏变大。
70年代,他们发现,工人的血液里有高含量的PFOA。
但他们并没有把这件事上报给环保署。
相反,杜邦把7100吨含有PFOA的淤泥丢进工厂旁边的露天深坑里,在那儿它们进入地下,渗进了帕克斯堡和邻近三个城市共十万人的饮水系统。
杜邦的科学家和律师,总算良心发现。他们一次又一次告诉管理层:“我们真的应该告诉人们,因为他们在喝,他们在洗澡。”
但管理层并没有理睬。
到1984年,他们发现不仅是废物倾倒,PFOA通过烟尘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进入了工厂附近的供水系统,进入了俄亥俄河。
但是他们仍然没有告诉社区,没有对外界公布。
1981年,3M进一步研究后,再次告知杜邦,PFOA会导致刚出生的小老鼠出现先天缺陷。
杜邦随后追踪了铁氟龙生产部门的七个孕妇,发现她们生下的孩子里,有两个的眼睛都有问题。
这两个孩子其中之一,就是巴基。
他大大小小做了30多场手术,但长大后鼻子部位依然畸形。
而且,他血液里C8的浓度,也远远高于母亲。
如果生育子女,将大概率是畸形。
但杜邦也没有把这一信息公开。
他们自以为聪明地,把生产线上的女性员工全部换成了男性员工。并且告诉他们,不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伤害。
他们以为,男人不需要生孩子,这样就不会有问题。
但在这之后的研究中,杜邦发现,PFOA会在实验动物身上引发睾丸癌、胰腺和肝部肿瘤等。暴露于PFOA中,还可能会造成DNA损害和前列腺癌。
再然后,就有了特侬农场里,喝了杜邦公司排出的废水而得怪病死去的牛。
也有了包括肯在内,那些30岁、40岁、50岁,因为癌症等疾病早逝的员工。
无奈之下,杜邦想寻找干净的血液,与自己的员工进行对比,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令人震惊的是,他们走遍了美国,走遍了亚洲,走遍了世界,都很难找到真正干净的血液。
最终,他们找到的唯一没有被C8污染的血液样本,来自朝鲜战争中士兵的血液存档。
这意味着,全世界几乎所有人的血液,都被C8污染了。
可怕的是,C8的稳定性极高,紫外线不能分解它们,微生物不能分解它们,热不能分解它们。
它会一辈子留在你的体内,然后传给你的下一代。
难道就无法可解吗?其实也不是。
杜邦也发现了替代品,比C8毒性更弱,在人体内残留的时间更短。
然而,杜邦总部在讨论之后,最终决定放弃替代品,仍然继续使用C8。
因为C8制品早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杜邦重要的收入来源,每年带来高达10亿美元的利润。
他们说:“如果我们推出新产品,将会花费很多钱。我们还是用C8吧。”
但3M公司已经不愿意再生产了,他们承诺将在2002年底之前,逐步淘汰C8。
将不会再有C8诞生了吗?太天真。
收到消息的杜邦,紧急在北卡罗来纳州建了一个生产C8的工厂。
他们决定自己生产。
3
杜邦带着这条有毒的生产线,让不粘锅深入人心,并且行销世界。
他们坐在世界500强的王位上,傲视苍穹。
可是,鼻子畸形,体内含高浓度C8无法结婚生子的巴基,饲养的牛全部得怪病死去的特侬,正遭受癌症折磨的肯,全都在经历着人世间最深的磨难。
一切都与杜邦有关,这绝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
他们中也有人曾试图反抗,但无异于飞蛾扑火。
在农场的牛死后,特侬找了附近所有的兽医,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愿意帮他解剖死牛。
无奈,他只好自己解剖。
他想曝光这件事,可他求助了政客,求助了记者,还是没有人理他。
谁敢,谁又愿意得罪手眼通天的杜邦呢?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把电话打给了律师布洛特。
但希望也十分渺茫。因为布洛特所在的律所,专门为大型化工企业服务,他自己就为杜邦公司提供过法律咨询。
他们律所,他个人,本该是为杜邦服务的。
他怎么会接这种案子?
但当听到电话那头,是外婆的老邻居特侬时,他决定过去看看。
他应该想不到,这一看,就是一场十几年的漫长拉锯战。
1999年夏天,作为特侬的律师,布洛特在西弗吉尼亚州南区联邦法院,对自己曾经的客户杜邦提出了诉讼。
调查启动,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杜邦和环境保护署找了六个兽医,其中三个都是杜邦选择的。
这样的安排,调查结果也就不那么让人意外:杜邦对此事没有任何责任。
牲畜生病和死亡的原因是营养不良和饲养不当,是特侬不知道怎么养牛,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起诉不成,特侬还成了杜邦口中的骗子。
但布洛特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特侬把自己的土地的一部分,卖给了杜邦公司,他们用来填埋垃圾。然后,特侬的牛就得病了。
在杜邦给环保署的一封信里,他发现了线索。
这封信里提到,垃圾填埋场里有一种叫PFOA的物质。但这么多年来,布洛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物质。
在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后,他得知PFOA是全氟辛酸的简称。
他想让杜邦提供与PFOA相关的材料,杜邦拒绝了。
于是,他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杜邦随意寄给了他一大堆资料,有好几大箱,多达11万张,而且将顺序全部打乱。
这些材料最早的可以追溯到50年代,其中有内部通信、体检报告和杜邦的科学家所做的各种机密研究报告。
杜邦的本意是借此扰乱布洛特的进程,然而,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几个月里,布洛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接电话不见人,每天就阅读这些材料。
正是在这堆乱糟糟的文件里,布洛特发现了关键性证据。
让他无比震惊的是:杜邦早就知道C8的危害,但他们还是用了。
铁证如山,无奈之下,2001年,杜邦与特侬达成了一笔数目不详的和解费用。
4
明明早就知道C8有危害,但杜邦还是用了,而且危及了那么多人,以及动物的生命。
甚至,这种物质最终污染了全人类的血液。
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摊开在了人们面前。
但当地人依然很难相信,这个解决了当地所有人工作岗位的公司,这个给当地带来良好教育和医疗系统的公司,怎么可能生产一种东西来毒害自己?
杜邦也开始疯狂做公关,他们的科学家发表了公开声明:“看,我们已经看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们说:“根据我们对科学的评估,我们认为这不会造成任何癌症风险。”
他们向环保署询问报价,发布自己的新闻稿。
“我们需要环保署迅速告诉大家:铁氟龙品牌销售的消费品是安全的。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已知的PFOA引起的人类健康影响。”
2000年7月1日,Parkersburg地区报纸上的信。信后面提到,杜邦公司保证水质是安全的。
但谎言一旦被撕开,就很难再掩饰。
2002年,美国环境保护署启动了一项优先审查,确定是否对C8进行监管。
而另一边,在结束了特侬的案子之后,布洛特并没有就此收手。
他心里想着:特侬的事情是解决了,但当地十万居民的健康怎么办?
他给相关监管机构写信,长达972页,附了136项证据。
这一下逼急了杜邦,他们向联邦法院申请对布洛特实行禁言令,不过被驳回了。
2005年,杜邦被处以1650万美元的罚款。在当时,这是环保署有史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民事行政罚款。
然而,当年杜邦的销售额达到了250亿美元,罚款不过是当年PFOA给杜邦带来利润的2%,对杜邦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杜邦又怎么会就此收手?
但布洛特也没有就此停止,写完举报信后,他又为那些饮用水受到杜邦公司污染的居民代理,进行集体诉讼。
小学校的教师,他成为了联合诉讼案的群众代表,代表了6个不同的水源区域的受害者们,将杜邦公司告上法院
诉讼面临着重重困难,因为很多当地的民众无法接受。
即便肯已经疾病缠身,他仍然说杜邦是他的偶像:“我不怪杜邦,这是管理者做出的决定。虽然我应该认清事实,但是我那么喜欢杜邦,我觉得他们不会让我受到伤害。”
作为针对杜邦的集体诉讼主要原告,乔·基格也遇到过阻力,人们说他只是想发财罢了。
他的妻子接到辱骂电话:“你们太可怕了,水没有问题,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杜邦?”
就这样被骂贪财,不被接受的情况下,诉讼终于迎来了一个结果。
2004年9月,杜邦就集体诉讼提出和解,同意在受到影响的六个水区安装过滤装置,并付出7000万美元的赔偿。
但杜邦并不承认,C8和疾病有关。
无数学者站出来抗议,他们决心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研究。他们要从根本上证明:居民的疾病和C8有关。
于是,布洛特没有把这笔赔偿直接给到居民手里,而是拿这笔钱给居民做身体检查。
他提出了一个方案,只有接受体检才能拿到赔偿金。几个月内,近70000名西弗吉尼亚居民接受了体检,同时领到了400美元的补偿金。
但这项研究涉及7万人,耗时耗资巨大,两年过去了,没有任何结果。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还是没有结果。
布洛特几乎要失望了,如果无法证明C8和身体健康的损害有关,居民们就不能拿到任何医疗费用方面的赔偿。
6年了,他一直在等一个结果。
2011年12月,研究的第七年,终于有了结果。科学家宣布,C8和肾癌、睾丸癌、甲状腺疾病、高胆固醇、妊娠毒血症、溃疡性结肠炎都存在“可能的联系”。
7年,布洛特,还有那些科学家们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这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危害,律师和科学家十多年的被误解,似乎终于可以迎来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
我们终于做到了当年对居民作出的承诺。杜邦一直说我们在撒谎,说我们吓唬和误导大家,现在我们有了科学的结论。但也有人没等到这个结果。
2009年,特侬被诊断出患有心脏病,当年去世,年仅67岁。
两年后,他的妻子也死于癌症。
而更可恶的是,面对3000多件人身伤害的赔偿官司,杜邦选择了最拖延时间的一种方式:和每个人逐一打官司。
按照每年结案4件的速度算,打完全部的这些官司,需要800多年的时间。这个世界上有谁等得到呢?
杜邦公司的律师
幸运的是,2015年,美国环保署终于全面禁止生产C8。
但杜邦找到了一种叫GEN-X的替代物。这种化学物质,在老鼠身上的实验,也发现了肿瘤。
杜邦创建了一家名为Chemours的分拆公司,接管了GEN-X的所有制造业务。
Chemours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氟化工生产商之一。
C8的悲剧将再一次上演吗?谁知道呢?
尾声
在这部纪录片里,制作方曾多次邀请杜邦公司出面参与,但没有得到回应。
赚钱就够了,其他的谁在意呢?
这曾经是一家拥有良好声誉的公司,一家当地人感情深厚的公司。
但再多的情感,也无法抹去悲伤的事实。
一出生就畸形的巴基,三四十岁就死去的员工,得怪病死去的动物们,血液被C8污染的全世界人...
他们无法健康地活着,也无法再完成自己的梦想。
距离杜邦工厂约40英里的埃文斯居民,厄尔·博特金因为水的问题,患上了严重的溃疡性结肠炎。
当出血的时候,他只能待在浴室里,否则局面根本无法控制。
他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唯一的期望就是有一天退休了,可以和妻子去旅行。
但如今,他再也做不到了。
资本面前,人如蝼蚁。
时间滚滚前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杜邦仍然是世界500强,而不粘锅更是早已被推广到了全世界。
而那些受伤害的人们,依然在遭受着本不该承受的痛苦。时间的缝隙里,装不下他们的生命和梦想。
一切似乎都改变了,但一切又都在照常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