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重启背后的相对论 中美关系的底线由谁划定?


中美两国元首于G20间隙举行双边会晤,会晤结束之后,双方表示重启谈判,美国方面暂时不对3,000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征关税(图源:Reuters)

中断了两个月之后的中美谈判终于再度重启,然而,与在G20峰会上两国元首会晤的友好氛围画风不符的是, 美国总统特朗普7月11日在推特抱怨中国“未按约定购买美国的农产品”。尽管此前外界普遍认为,中美在G20峰会的会晤结果好于预期,但双方的核心分歧似乎并没有松动的迹象,未来或将迎来新一轮拉锯战。澳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王建伟教授在接受多维新闻采访时表示,中美未来的竞争将会长期化,中美关系的发展,好的时候要注意到变坏的倾向,坏的时候也要看到好的可能。

多维:在全球舆论的注视下,中美终于重启经贸谈判。但也应该注意到,大阪G20峰会习特会晤结束后,特朗普(Donald Trump)在白宫记者会上又重提,中国对美国贸易顺差多年,即便未来达成协议,也要倾向于美国。最近几天他更是急不可耐的抱怨农产品的问题。这是否意味着,特朗普依旧想要一个在中国看来的“不平等协议”?美国政府在这样的思路指引下,你怎么看未来的中美谈判?

王建伟:美国挑起的这场贸易争端,最直接的理由是要解决中美贸易不平衡问题,这个出发点就是不对等的,不可避讳的一个事实就是,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非常高,只有通过一定的让步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关键在于,中国并不追求一种绝对对等或者数量对等的协议,中国追求的是原则上的平等协议。

谈判进行到目前为止,中国对美国让步更多一点并没有太大问题,比如中国可以向美国购买更多美国商品,也不会要求美国购买同样多的中国商品。我认为,如果最后仍没能达成协议,原因还是美国想利用中美谈判改变中国的经济制度,改变中国的经济结构,使其往更利于美国的方向倾斜,而这一点中国不会接受,这一方面的让步,对中国而言才是不平等。

多维:美国政府现在充斥着鹰派的声音,主张与中国脱钩,他们认为,中国在中美贸易中占了很大便宜,随着美国的资本和科技流入,中国经济才能得以飞速发展。所以,只有脱钩才能遏制中国往超越美国的方向发展。

王建伟:对,美国有一些对华强硬派希望和中国脱钩,他们认为中国利用美国比较开放的经济制度,在各个方面占美国便宜,甚至特朗普还说美国重建了中国的经济,这一点我认为太夸大其词了。

美国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发展的确有贡献,中国也没有否认这一点。美国的市场、技术以及资金很大程度利好了中国的经济发展。但是中国经济发展最根本的还是靠内需,不可能完全依赖外资和技术的流入就能达到现在的规模。

有一种观点认为,美国朝野之间、抑或是民主共和两党之间,在对华政策上形成了要遏制中国的共识,但这个观点并不正确。

近期,美国100多名前政要和学者联名在《华盛顿邮报》发表公开信,呼吁特朗普改变视中国人为敌的对华政策。这封联名信有非常大的影响力,能反映出一点,有这么多人发表这封联名信,至少代表美国朝野之间没有所谓的对华强硬共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不要被发声较多的强硬派所迷惑,在同一个问题上,还是有一些比较明智的“沉默大多数”。他们这次出来发声,是因为看到中美关系恶化,认为有必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多维:100多名美国学者和前政府官员发布联名信,其实也凸显了美国内部在对华问题上的分歧。回顾这次G20上特朗普相对软化的立场,有分析人士指出,一是因为特朗普需要阶段性中美谈判成果讨好选民,二是来自利益相关集团的压力。此前,美国科技公司以及一些五百强企业也都表示过抗议加征关税。如此看来,美国政界和商界对华的利益诉求并不一致,美国内部的力量博弈会如何影响中美关系的大局?

王建伟:中美关系走到今天,美国有很多人对中国快速崛起的不适应,我想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他们认为以往美国的对华政策没有效果,现在要采取更为有效的对华政策。问题在于,采取什么样的政策?而这就是分歧所在了,在这一方面,美国政府内部、两党之间就不一定有很强的共识。很多人一开始都认为应该采取强硬姿态,但也会有人想一边执行,一边看执行效果。贸易战进行到现在,不说美国获得了什么,其实很多农民都已经受到负面影响了。或许长期来看,美国能获得想要的好处,但目前为止并没有。

特朗普又面临着选举压力,所以他有短期的政治考虑。特朗普认为美国在贸易问题上吃了大亏,所以他要纠正这种情况。但他是否下定决心要采取一种完全与中国对抗的对华战略,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特朗普身边的人对华比较强硬,而且他们的想法与特朗普并不完全一致,这一点不仅仅表现在对华政策上,在伊朗和朝核问题上皆是如此。最近特朗普已经公开批评那些强硬派的顾问了,在对华问题上我不认为他一定非常强硬,特朗普作为总统,手下有鹰派官员也有鸽派,他会根据需求取舍。

多维:当前美国经济实现了1854年以来的最持久扩张,特朗普最看重的股市也表现良好,不少鹰派人士以此为根据,认为贸易战不但对美国没有太大影响,而且能让中国损失更大。

王建伟:到目前为止还不能完全证明这种观点是错的,但提出这个观点的人有一点忽略了,无论在贸易战中,中美哪一方受损失大,至少短期内中国的承受力要超过美国。因为中国是一个举国体制,国家有很多方法可以来应对一个问题。而美国的农民受到损失,就会发声,对政治造成很大影响,中国可能有些企业会受到损失,但不会对中国的整个政治大局造成影响,这一点美国所谓的对华强硬派不一定清楚。

比如朝鲜战争,中国的伤亡肯定大于美国,但美国最终也没能赢,为什么?因为中国的承受能力超过美国,美国到一定的伤亡程度国内就承受不了了,越南战争也是如此。中国即便损失大,但中国的消化能力要远远大于美国,所以贸易战不能在短期内见效,而且短期内的效果可能对美国更加不利,这一点美国政客没有看到。

多维:在贸易战的压力之下,可以看到,有一些制造业企业在离开中国,转移到越南等周边国家,美国在这一方面达到目的了吗?

王建伟:特朗普希望企业能够回流到美国,转移到中国周边国家对于美国也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回到美国谈何容易?全球化深入发展,产业链、价值链的改变不是短期之内就可以实现的。另外,企业回到美国能否盈利是一个问题,美国的人工费很高就是一个最显著的问题。如果转移到中国之外的其他国家,对于美国而言,问题同样存在,只不过换了一个贸易逆差的对象。

多维:或许不会解决美国国内的问题,但是可以达到一部分遏制中国的目的,这也是美国决策圈中一部分人的想法。

王建伟:对于美国所谓的仇华派,让中国利益受损就是目的,从这一点看,也能够了解他们的想法。

多维:美国前副国务卿理查德•库珀(Richard Cooper)在接受多维新闻采访时曾表示,分析当下中美之间的问题,应该暂时将特朗普政府的影响搁置,要看到问题本身,即便特朗普下台,一些问题也不会随之消失。

王建伟:这个说法是对的,问题的确不会因为特朗普下台而消失,关键则在于如何处理问题。只讲问题有什么用?问题不是突然之间存在,一直以来中美关系中都存在一些结构性问题,现在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特朗普下台之后美国对华强硬的政策倾向不会改变,或者中美关系回不到过去等等论调,我不是很同意。

我认为美国政府的变化,会使得美国处理对华关系的政策发生变化。不是说中美关系会发生根本变化,但对于同样问题的处理方式会很不一样。中美之间的矛盾并不是特朗普上台之后才有的,早在奥巴马(Barack Obama)、小布什(George Bush)时期就已经存在,只不过处理的手法与现在不一样。

如果明年拜登(Joseph Biden)当选,他的对华政策会和特朗普一样吗?我认为会非常不同。同样的问题会有非常多的处理方法,所以我认为不要把特朗普现象当成一个长久的现象。当然,并非新总统上任就会彻底与其前任割裂,中美之间的竞争加剧会是根本趋势,长期存在。但怎么处理这种竞争?特朗普的国安团队现在采取的是美国极右保守主义的做法,我认为换一个总统,未必会继续这条路线。

多维:在你看来,中国更习惯与相对容易预测一点的民主党政府打交道,还是已经在与特朗普打交道过程中厘清了对手的特点?中国政府会期待民主党重新入主白宫吗?

王建伟:这个是有意思的现象,美国2016年大选的时候,中国国内很多人说希望特朗普上台,因为希拉里(Hillary Clinton)表现出了对华强硬的姿态,认为她上台之后中美关系会出现大问题。但特朗普上台之后,第一年似乎还表现为“蜜月期”,中美双方互动频繁,然而,第二年就有了现在的转变,中美关系下滑的局势超出了很多人预期。

从这个变化的角度来看,现在可能也会有人这样想,如果是一个传统的民主党上台,比如拜登当选,中美关系是不是会比现在要好。经历过最坏的美国对外政策以后,可能就会回过头想,如果当时是希拉里上台,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

主流的建制派对华政策至少能够预测,而特朗普则属于完全无法预测的总统。“曾经沧海难为水”,特朗普当选之后我发表过一个看法,认为之后中美关系会遭遇很大挑战,如果中国能够顺利 “度过”(survive)特朗普时期,今后处理中美关系,会是相对容易的事情,因为最坏的已经经历过了。

特朗普上台未必就是坏事,这意味着两国关系的底线摆出来了,最坏的结果也已经展现出来,贸易战,甚至全面的贸易战也打了。中美之间也没有办法完全脱钩,等到下一任总统上台,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不可能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坏。

多维:可以说特朗普政府锻炼了中国政府的能力和心理。

王建伟:对,当然最初我们也没有预料到两年的时间,美国政府对华政策会走向这个方向。以前贸易战只是一个威慑工具,在真正开打之前双方就已经达成协议了,但这次真的打了。贸易战开始之后很多人又越来越悲观,“中美关系进入黑暗期”之类的论调屡屡出现。今年大阪G20上,中美元首会谈之后,事情又突然柳暗花明,中美关系出现了一定的转机。

很多时候,用毛泽东的一句话来讲就是,经常看到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中美关系的发展,好的时候要注意到变坏的倾向,坏的时候也要看到好的可能。特朗普这次还特意对习近平说,他对中国没有敌意,我认为这个话他不是随便说的。的确,特朗普这个人,经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这一点我觉得还是可以相信。

我认为中美之间的主要问题还是集中在特朗普的一些极右幕僚上,特朗普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时候他会与手下的好斗顾问做出适当切割,当然这是他的领导艺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先让手下的人去推,看能进行到什么程度,僵局了他再去缓和一下,这是他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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