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据《新京报》最新消息,贺建奎实验室被南方科技大学查封。CRISPR是当今分子生物学常规技术,很多实验室的研究生常用,一些本科生也会。如何应用这一技术有多方面选择。贺建奎对这一技术既无科学贡献、也无技术贡献,他不在科学技术上想办法,却在伦理上铤而走险,直奔人类生殖细胞,制造基因修饰的婴儿,令人瞠目结舌。
镜头前的贺建奎,与我们认知的科学狂人形象相距甚远。
仪容端正,语速和缓,贺建奎平静地向公众宣告他“超越诺奖级”的成果——一对基因修改后预计会对艾滋免疫的女婴。他的脸上没有兴奋,也没有丝毫的不安与恐惧。
在他向世人宣布自己的“杰作”后,几段早已录制好的视频被放到了网上,算是对处于震惊中的公众的一个回应。
在视频中,他谈起几周前在中国出生的两个可爱的小女孩,露露和娜娜;谈到他如何运用基因编辑技术,帮助一对中国夫妇(其中丈夫是艾滋病患者)实现他们健康宝宝的梦想,并表示,“为了他们,我愿意接受指责”。
这一天即是2018年的11月26日。第二天,贺建奎就要参加在香港举行的第二届人类基因编辑国际峰会(下称“峰会”)。他适时地接受了美联社的独家访问,第一次向外界披露了这对婴儿。因此,他注定会成为这场会议的焦点,或许也会因此载入人类史册。
猝不及防间,婴儿降生,再无回旋余地,留给世人的震惊却久久难以平复。
一年零九个月,发生了什么?
一年前的2017年2月19日,贺建奎曾在其个人博客发布了一篇博文,题目是《人类胚胎基因编辑的安全性尚待解决》。这算是一篇杂感,那时他刚参加完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举办的一个基因编辑的闭门研讨会。
之所以提起这篇博文,是因为在这篇博文中,他特别提到,“上周美国科学院发布了关于为人类基因编辑开黄灯的声明。”在这份声明中,美国科学院科学院表示,人类胚胎的基因修饰临床试验只有在临床前被同行评议后权衡潜在风险与获益、因医学难题且无其他手段替代,以及在最大透明度和严格监督的条件下,才可能被允许。
他还透露自己在会上做了一个“人类胚胎基因编辑安全性”的报告,提了5项具体的安全问题(动物模型和细胞系,脱靶,嵌合体,胚胎发育,多代效应),并在文章最后总结道:
“我认为,以上问题是人类胚胎基因组编辑的重要安全问题。CRISPR-Cas9是一种新技术,我们需要更多深入的研究和了解。不论是从科学还是社会伦理的角度考虑,没有解决这些重要的安全问题之前,任何执行生殖细胞系编辑或制造基因编辑的人类的行为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没想到一年零九个月之后,他声称自己亲手通过基因编辑技术制造了一对婴儿。
有网友找到了他的这篇博文,并留言质问道:“贺老师,您列举的这几个安全问题解决了么,由您领导的基因编辑婴儿就诞生啦?!”
我们也无从知道。贺建奎此前并没有发表相关的任何论文和实验数据,他所做的就是,我做了,现在告诉你们。
不过,整个的研究是如何进行的?围绕着这场注定写入史册的实验——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姿态,依然疑云重重。
疑云重重的实验
首先,这个实验,开始于何时?又是如何招募志愿者呢?
综合媒体的报道,贺建奎的研究开始于2017年3月,在他发表那篇博客一个月之后。至少,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官网的医学伦理委员会审查申请书透露了项目的周期。
身在深圳的贺建奎,主动联系了远在北京的一个艾滋病公益组织负责人白桦,希望后者为其实验项目招募志愿者。
白桦担忧该项研究能否通过伦理审查,他曾问过贺建奎,得到的答复是“没有问题,肯定能够通过”。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通常来说,伦理审查应该在招募志愿者之前。
白桦知道,对于父亲患有艾滋病而母亲不患病的情形,通过成熟的母婴阻断技术,也可以让出生的婴儿不被感染艾滋病。他也曾询问贺建奎,用基因编辑技术意义何在?贺告诉他,只是单纯从基因编辑的角度出发,试图有效解决避免HIV传播给后代的问题。
考虑到贺建奎是南方科技大学的副教授,且这是一项免费的“治疗”,白桦最终同意为其代劳。5月,白桦通过该组织的QQ群和微信群转发了志愿者招募信息。
让白桦感到意外的是,近200个艾滋家庭前来询问。不过,志愿者需要满足一系列的要求,比如患有艾滋病的家庭必须是“男阳女阴”,即男方患有艾滋病,女方并未染病,比如女方需要知情男方的感染情况。
从最初的200多名夫妇,经过各种条件的筛选,最终有50多对夫妇符合要求,白桦将他们的信息提供给了贺建奎团队。之后,白桦说,他就退出了,研究者和志愿者变成了“单线联系”。
这些志愿者是否签署了“知情同意书”,之后的临床实验如何进一步进行,实验中的婴儿情况,白桦一无所知,他只是在今年才听说,进入研究团队的起初有20对夫妇,最后逐渐缩小到7对。“团队的保密工作挺好,受试者也没人再和我沟通过。”他说。
在美联社的报道中,贺建奎描述,参与项目的夫妻可以选择使用编辑或者未编辑过的胚胎来尝试妊娠。22个胚胎中总共有16个编辑过了,用11个胚胎做了6次妊娠尝试,最后一对双胞胎被成功怀上。
而对于关键的“志愿者知情同意书” ,迄今也无法得知其具体的内容,同样无法确认参与者是否被充分告知了该实验的收益与潜在风险。
美联社称,知情同意书称该项目为一项“艾滋病疫苗”计划,而贺建奎说,“他亲自制定了项目目标,并告知参与者这是胚胎基因编辑的首次尝试,并包含风险;他会为通过该项目而怀上的孩子提供保险,并计划在18岁之前提供医疗跟踪;如果他们成年后同意,那么医疗跟踪还会继续。”
伪造伦理审查批件?
从白桦透露的信息看,在贺建奎开始招募志愿者时,伦理审查还没有通过。那么,该研究究竟是否通过伦理审查了呢?
在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登记的名为《HIV免疫基因CCR5胚胎基因编辑安全性和有效性评估》(简称“登记文件”)为这个临床试验提供了更多的信息。
HIV免疫基因CCR5胚胎基因编辑安全性和有效性评估登记文件。图片来源: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官网
这份文件的注册时间显示为11月8日,是“补注册”,可以理解为临床试验开始后才进行登记。申请注册联系人之一是贺建奎,申请人单位为南方科技大学,研究的实施地点是和美妇儿科医院,伦理委员会为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伦理委员会,并附有一份《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医学伦理委员会审查申请书》(以下简称《伦理申请书》)。
图片来源: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官网
从这份《伦理申请书》看,该实验始于2017年3月,截止到2019年3月。项目的主持人贺建奎,是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副教授。在申请书的底部,有几位疑似该医院医学伦理委员会几名委员——黄华锋、龙宏等人的签字,申请的日期为2017年3月7日。
3月7日,这一日期与白桦的回忆大致相符,且因为手写的签名,使得这份申请书具有较高的可信度。如果按照这些信息,实验是在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进行,并在3月7日得到了该院伦理委员会的批准。
然而,这份申请书却遭到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和该院几位医生的否定。26日,根据界面新闻报道,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称,“这件事不属实,我们没有接受过相关消息,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上热搜,正在调查。” 27日,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总经理程珍表示,医院怀疑贺建奎报告作假,已经向警方报案。她还表示,已经询问过相关人员,字迹很像,但都表示没签过这样一份文件。医院与贺建奎没有任何联系,她也不认识此人。
“登记文件”中提到该研究的经费或物资来源是“深圳市科技创新自由探索项目”。然而,深圳市科技创新委员会在26日回应,“我委从未立项资助’CCR5基因编辑’、“HIV免疫基因CCR5胚胎基因编辑安全性和有效性评估”等自由探索项目,亦未资助南方科技大学贺建奎、覃金洲及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在该领域的科技计划项目。该研究的临床注册信息上登载’经费或物资来源为深圳市科技创新自由探索项目’不属实。”
与此同时,深圳市医学伦理专家委员会也确认,根据“医疗卫生机构应当在伦理委员会设立之日起3个月内向本机构的执业登记机关备案”,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医学伦理委员会这一机构未按要求进行备案。
身为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副教授的贺建奎,所做的科研项目,其所在大学似乎也不知情。南方科技大学在26日的声明中称,贺建奎已在2018年2月1日停薪留职,该项研究是在校外开展。
综合目前的信息看,“登记文件”中填写的各方,均否认知道这一科研项目。
那么,是贺建奎课题组伪造了伦理审查申请书吗?现在无人知道。没有人能在11月26日之后联系上他。
炸弹抛出后,举世震惊
根据峰会的议程,贺建奎将在11月28日中午在香港大学做报告,29日将就“制定人类种系基因编辑和道德原则安全性和有效性标准的路线图”的议题做小组讨论。
未曾料及,峰会前夕,贺建奎抛出一枚炸弹:他已走完了人类种系基因编辑从基础研究到临床的路。
无论怎样,一切可能如他所料:消息传来,举世震惊。
中国从事基因编辑的研究者在第一时间表达了他们的抗议。他们不想这一疯狂举动让整个行业再次蒙羞。
三年前,中国科学家黄军就率先报告在废弃的异常人类胚胎中利用CRISPR技术修改基因,使得人类基因编辑的界限和伦理问题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
26日,百余名中国研究者发表《联署声明》,批评“这项所谓研究的生物医学伦理审查形同虚设,直接进行人体实验,只能用疯狂形容”,并表示鉴于CRISPR基因编辑技术的脱靶问题,“直接进行人胚胎改造并试图产生婴儿的任何尝试都存在巨大风险”。
27日,140名艾滋病研究专家也针对“基因编辑婴儿” 发表了联名信。他们在信中说,坚决反对这种无视科学和伦理道德底线的行为,反对在安全性和有效性未得到证实的基础上,开展针对人类健康受精卵和胚胎基因修饰和编辑研究。
国家卫健委也在27日发表声明,表示“高度重视,立即要求广东省卫生健康委认真调查核实,本着对人民健康高度负责和科学原则,依法依规处理,并及时向社会公开结果。 ”
同时,中国细胞学会干细胞分会、人类胚胎基因组编辑委员会、美国科学院也都发表了声明。
在香港的峰会上,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哲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北京协和医学院生命伦理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邱仁宗面对几百名国际基因编辑专家、伦理学者做报告时评论称,“存在简单实用的抵抗艾滋病病毒感染的方法,使用基因编辑,就像用大炮打小鸟。”
邱仁宗在峰会。摄影 | 刘新星,知识分子
他进一步表示,“根据有关规定,临床试验的方案必须由机构审查委员会(Institutional Review Board)审核及批准。如果网络上的报道属实,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的审查委员会并非南方科技大学或贺教授进行基因编辑试验所属的机构的审查委员会,这样的审核是无效的。”
“根据卫生部及科技部关于辅助生殖和胚胎干细胞研究的规定,严禁基因修饰的胚胎植入人或动物的生殖系统。因此贺教授的所作所为违反了有关管理条例。”邱仁宗说。
作为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的共同发明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Jennifer Doudna发表声明说,“对假设独立的分析确认了今天的消息,那么这项工作更迫切地要求我们只有在医学需求清晰、尚未解决且没有其他可选择的医学方法时才能对人类胚胎进行基因编辑,正如美国科学院所建议的那样。”
CRISPR技术前驱、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博德研究所研究员张锋也发表声明称,“鉴于基因编辑技术目前的技术水平,我认为,在对将基因编辑过的胚胎植入母体的各项安全性有更全面周到的考量之前,应该暂停将这样的胚胎植入母体,这项临床试验不仅存在很大的风险,而且缺乏必要的信息公开和程序公开,这让我非常担忧。”
张锋在峰会。摄影 | 陈婉莹,知识分子
基因编辑领域的专家、哈佛大学教授刘如谦(David R. Liu)在邮件中告诉《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也是令人恐惧的一点是,基因编辑的婴儿诞生的整个过程没有独立的科学和伦理专家、政府和相关监管机构的参与。”
峰会组委会在26日晚也发表声明称,“导致中国基因编辑双胞胎诞生的相关临床协议是否符合这些研究的指导意见仍有待确定。”
我们的未来将如何谱写?
“历史上第一次,人类对基因修改之后的胚胎变成了生命,而且这个改变的基因可以遗传下去。”美国斯坦福大学医学中心致力于生命伦理学研究的兼职教授William B. Hurlbut说。
2012年,基因编辑技术CRISPR诞生。此后,科学家们在基因编辑的路上一路狂奔。贺建奎的突兀之举,令人惊愕,却也将人类基因组编辑的伦理问题活生生地摆在了世人眼前。
Hurlbut告诉《知识分子》,这一事件已经影响到了峰会的气氛,大家对伦理问题变得更加严肃了,“这件事情发生后,产生的一个好的结果是,大家对伦理将更加重视”。
Doudna在此前的声明中担心,相关的报道会给“那些许多正在使用和计划使用CRISPR技术来治疗成人和儿童患有的遗传病、传染病和常见病的重要临床工作投下阴影”。
“我们希望峰会上的对话能够进一步推动全世界对人类基因组编辑问题的理解。我们的目标是帮助确保人类基因组编辑研究能够负责地进行,以造福整个社会。”峰会组委会的声明最后说
今天下午,科技部副部长徐南平表示,2003年颁布的《人胚胎干细胞研究伦理指导原则》规定,可以以研究为目的,对人体胚胎实施基因编辑和修饰,但体外培养期限自受精或者核移植开始不得超过14天,而本次“基因编辑婴儿”如果确认已出生,属于被明令禁止的,将按照中国有关法律和条例进行处理。
贺建奎无疑是一位充满野心的人物,在其《伦理申请书》的末尾,这样写道:“我们期望,建立完善的基因手术治疗严格行业质量控制标准,占领整个基因编辑相关治疗技术门槛的制高点,在国际日益竞争激烈的基因编辑技术应用中脱颖而出;这将是超越2010年获得诺贝尔奖的体外受精技术领域的开创性研究,将为无数的重大遗传性疾病的治疗带来曙光”。
这场疯狂的科学实验已经完成,它是否是超越诺奖的成果暂时不论,而它所引发的系列余震,可能还在继续。
感谢:陈婉莹 、刘新星、王贝宁、 孙睿晨、 赵志磊 、陈惠乾、付国斌 、张涛 、徐达 、梅宝、刘恒志等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