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程序员最流行的网站GitHub上出现了996ICU项目,意味“工作996,生病ICU”,这被视为程序员们对近期日益严重加班制度的一次反抗。互联网行业的快速发展让程序员们成为这个黄金期的受益者,但快节奏和行业竞争也让他们承受着996甚更长的工时。996是一种竞争必要,时代特色,但有时它成为一种浪费。
作者 | 姚心璐 编辑 | 安心
四个秃头。一个工作日的午后,在乘坐回办公室的电梯里,钱晓群仔细数了数。
“当时特别想拿手机拍下来,”在描述这个场景的时候,他忍不住笑,“关键电梯里一共也没几个人,四个秃头闪亮亮的,太明显了。”
钱晓群现在是京东的一名程序员,他大学毕业还不足一年。学生时代的他曾以为“程序员秃头”只是个段子,现在,在办公室一个又一个稀疏的头顶中,他才意识到,这不仅是事实,也可能是他的未来。
“程序员是一个需要小心谨慎的工作,”顾明这样解释“程序员秃顶”的现象,他是一家小型电商公司的研发部leader,今年是他做程序员的第六年。“比如一个’>‘符号写错成‘“996ICU”项目下,被程序员们揭露的公司名单
互联网行业早已成为加班的“重灾区”,早在2016年,高德发布的交通报告中即显示,互联网行业加班最多,前10名公司每天加班3小时以上,平均下班时间在21:30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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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证996
加班已然是常态,程序员对996的反抗,也并非一开始就有。
一位阿里的员工回忆,最早开始施行996时,通常是遇到淘宝大促等特殊时期,为了保证项目按时上线、抢购当天运转顺利,开发团队需要连续加班月余甚至数月,但在当时,每每项目结束,程序员们往往颇有成就感,随后到来的一段“闲时”,也可以让员工恢复体力。
2014年,在996刚开始流行时,舆论对此的态度甚至是偏向正面的。当时,虎嗅上的一篇文章将996的互联网行业与“965”的传统IT行业对比,鼓励传统IT人抛弃旧有观点,拥抱互联网;也有人评论996时写到,“对于奋斗者,这种工作方式可谓正常,付出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成功都是要付出努力的”。
如果在网上搜索996相关话题,你会发现,2013年,关于996的讨论尚寥寥无几,到了2014年,996话题度骤升,年底时,有人发帖提问,“996是程序员的必然宿命吗”;追溯百度百科中“996现象”、“996工作制”词条,最早的编辑时间也始于2014年4月。
移动支付、O2O、共享经济,一系列风口,都在这一时期爆发,伴随着行业疯狂加速,程序员们的工作时间也在被无限拉长。在吴晓波《激荡十年,水大鱼大》一书中,记录了2014年滴滴的一次赶工:出行订单量保障50倍,程序员连续加班工作七天七夜,“有人直接昏迷倒地”。
徐冰在2016年加入了阿里的钉钉团队,尽管在入职前,HR和他一再保证,这个团队“不存在加班现象”,但在他入职的第一天,就工作到凌晨12:30,“后来我才发现,这还是我下班最早的一天,”他回忆说。
徐冰所在团队的打卡时间是早上九点,九点半则是每日例会,而下班时间则在半夜12点之后,比较晚的时候,甚至是凌晨2点到4点,但第二天一早,仍然要按时打卡。他将团队的状态形容为“一人司3、4职”,至于他自己,最多的时候,需要“一人司8职”。
为此,他也获得了阿里相当不错的薪酬,与他此前、此后的年薪都有着“明显差别”。“我老板给我灌输的观念是,阿里巴巴付你这么多薪酬,就是用前来买你的时间和空间,你没什么好抱怨的。”
“程序员的人力成本的确非常高,”作为HR,方莉一边感慨于她所在公司程序员的辛苦,一边也承认这一事实,“所以领导觉得付出了这么多成本,应该看到回报。”
对于许多互联网企业,程序员不仅是“最贵的人力成本”,也是公司的重要竞争力。刚刚离开趣店、也离开了纯互联网行业的秦然,回顾他9年的从业历程时反思,程序员们加班时长如此极端,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互联网企业的竞争力就是“比快”,比推广、比占领市场、比转型,在拼命扩张和试错中,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在这样的竞争模式下,公司能否赢得市场,极大依赖于程序员甚至更多部门员工的加班情况。
“我现在在一个传统汽车公司的互联网部门,”秦然告诉全天候科技,“公司有自己的行业竞争壁垒,纯互联网公司再快,短期也没办法进入这个行业,所以公司做事就不会一味求快。”
即使是摆明立场表示反对“996”的顾明,也承认,在他所在的电商公司遇到促销等节点时,团队加班是不可避免的,“我让大家平时尽量不加班,但关键时刻,加班赶项目,每个人都要跟上来。”
不过,如果放眼整个时代背景,处于快速转型期的中国经济下,可以说没有哪个行业的人是轻松的。朝九晚五已经成为一种稀缺的风景。一定程度上说,节奏快、工作时长长也未必是坏事,要想在这样的大环境里脱颖而出,或许996是一种必须,甚至有人享受这种状态。
比如,一个备注为“百度副总裁”的微博账号@YentownAngel早在2012年国庆假期间就在微博中提到,“搞我们这一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放长假,对我来说,放假、休假、度假、休息时间都是碎片式的”。当时,还没有创办今日头条的张一鸣转发了这条微博,并评论说,有人毕业两年就可以独当一面,有人毕业10年还要想办法跳槽溢价,区别其实很早就开始体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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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味”的996
“开始是项目制的加班,大概在2015、2016年吧,(这几年)996变得越来越普及。”方莉回忆说。方莉是一名电商公司的HR,在她的记忆中,数年以前,行业中加班现象不算普及,“以前没想过周六上班、也没想到工作干到半夜这种事。”
方莉回忆说,在公司首次实行996时,程序员并未表现出不满,反而甚至是“有些兴奋的”。 “当时因为要赶一批项目,所以讲得是实行3个月,有几千甚至一万的加班费,”她回忆说,“所以也可能是因为加班费,也可能是因为想做出一点成绩来,大家对这个决定还是比较支持的。”
然而,996真正实行后,方莉才发现,最初的想法很快就“变味”了。
在赶工期间,因为项目迭代太快,领导限定时间又短,团队常常需要加班到凌晨1、2点。根据公司制度,在晚上9点之后的工作时间,可以按加班进行调休,折抵上午的工时,换算后,员工可以在中午1、2点再上班。
“后来每个人都变成中午上班、凌晨下班,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方莉感慨。在她展示的一份打卡记录中,全天候科技看到,赶工期间的某一天,团队中最早上班时间是当天中午12点47分,最晚为下午两点,共有3个人;下班时间则是最早凌晨12点01分,最晚凌晨3点38分。
“恶性循环”持续到三、四个月时,最年轻的程序员也开始坚持不住,几个平时身体很好的“95后”不仅出现了黑眼圈,开始纷纷感冒。“公司的程序员都老得特别快,”方莉感慨说,有一次,一位看似中年的程序员叫她姐姐,惊奇之下,她问过年龄才知道对方还不到30岁。
在不断加重的工作时长下,“身体吃不消”成为程序员们的一大反应。极光大数据发布的《2108年程序员研究报告》显示,有33.4%的程序员表示会为“个人身体健康问题”感到担忧,在一线城市的程序员中,这一问题居于所有选项的第三位。
“996”的工作制下,在一轮轮的赶工中,甚至逐渐变成了997、9117,许多公司里,程序员的工时还在持续增加。
“2016年的时候,听说支付宝有个26岁的员工在连续工作36小时后猝死了,在北京。”徐冰回忆称,每日凌晨下班的境况,让他额外关注这些传闻,不仅如此,他还听到一些同事被查出癌症早期、恶性肿瘤,每一个消息,都在加重他的离职想法。
2017年,徐冰选择离开阿里,结束了不足一年的“阿里生涯”,改到一家相对传统的互联网公司。薪酬降了不少,不过他算了算,“其实工作时薪是增加的”。
与无限延长的工时相对,996的另一种“变味”,是顾明所称的“无脑强制996”,在他的理解中,这也996在互联网行业盛行之后,产生的一种弊病。“看到别人在搞996,有些管理者觉得挺好,加班营造一下狼性文化,带动公司氛围,不然一下班就走,好像很懒散,结果无论有事没事,都开始提倡强制996”。
在采访中,顾明反复强调了“无脑”这个词,以及对“强制996”的反感。回到6年前,在他刚刚毕业时,因为公司领导热爱加班,要求员工也不能提前离开,无形中使公司形成了“强制996 ”的工作文化,最终结果是,因为知道无法提前下班,程序员们反而出现了“磨洋工”现象,本可以6点做完的工作,各种磨蹭下,到9点才能完工。
这个问题也正出现在更多的“强制996”公司中。尽管京东公开表示,没有强制“995”,只是鼓励“全情投入”,“但是现在在裁员,大家都懂,”钱晓群对全天候科技说,“谁也不敢提早走,我们每周统计一次打卡,谁早谁晚一目了然,早走说不定就被裁掉了。”
但事实上,995执行至今的一个月中,钱晓群的工作任务并没有出现明显增加,无聊之余,他开始和一起入职的大学同学探索如何“磨洋工”。“朋友发给我一个命令行,就是那种密密麻麻的页面,看着像在写代码,其实在斗地主,没办法,消磨时间吧”。
一位在腾讯工作的程序员向全天候科技反映称,在996的环境下,不仅团队中有人“磨洋工”,而且效率高、提早完成工作的同事,还需要“陪洋工”,即耽误休息,也影响了高效率员工的积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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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中的反抗
一些人在尝试拒绝“996”,更反对变味的996。
经过四个月的“恶性循环”后,方莉所在的公司中,不仅是员工身体变差,而且极度疲惫下,工作效率也没有得到提高,目标业绩并未完成。一些管理层的同事偷偷和她抱怨,如果不是在这里有管理机会,肯定会选择离职。
“当时因为业绩没有冲上去,所以业务领导也不好意思去找大老板沟通工时的事情,但我觉得需要有人争取一下,否则一直持续下去,很快可能就会有员工流失。”方莉决心改变这一现象,她直接找到CEO反应情况,将打卡时间修正为每晚6点,并将调休改为每加班2小时、折抵次日1小时,且不得晚于早上11点达到公司。
这样更改之后,虽然工作任务并没有减少,但在方莉的公司中,“凌晨下班”的现象逐渐改善,“工作状态、满意度都提高了很多。”她告诉全天候科技,目前员工多在8点左右下班,大多不会晚于这一时间。
顾明在前任领导离职后,接任负责研发团队。上任伊始,他就取消了“强制996”,鼓励大家做完工作早点回家,不要盲目加班。“我会要求刚毕业的年轻人加加班,因为他们刚来,对工作需要一个学习过程,也没有家庭压力,如果这时候都不想加班,就是工作态度有问题了。”
除此之外,他对员工的要求是,既然平时不强制,那在紧急项目时,加班也不要抱怨。“有一次赶手机端的上线,大概持续了两个月吧,当时不止是996,”在顾明的印象中,对于这样短期的紧急加班,并没有听到团队的怨言。项目如期完成后,他奖励给项目组每人奖励3天带薪假。
不过,更多程序员无法像方莉和顾明一样去改善状况,而且,在2018年到2019年的“互联网行业寒冬”中,越来越多的程序员,在正面遭遇“强制996”。
如果根据996ICU项目996公司名单“曝光/施行时间”来看,京东、有赞、智贝科技、氪细胞、霁云科技、必胜课、蝴蝶互动等20家公司,均在2019年“曝光/施行”了996工作制,对于其中部分公司,举报人甚至在“制度描述”中写上了“9106”和“007”。
“几年后回头看,这次绝对是好事,”年会上宣布996备受争议后,有赞CEO白鸦在朋友圈中这样回应。
只是,与5年前不同,这一次,很少有人再将996与奋斗、成功联系在一起,“都能看到互联网在进入寒冬,公司日子不好过,”前述阿里员工向全天候科技阐述他的看法,“以前获客成本低,现在获客成本涨了很多倍,程序员的人力成本也高,‘节流’做不到,领导觉得至少多加点班,能够‘开源’吧。”
在2018年,京东因遭遇“明尼苏达事件”,受到多方质疑,市值一度跌破400亿美元。尽管钱晓群的领导告诉他,改制“995”是为了提升京东士气,把京东“丢失的血性找回来”,“但其实就是想,把你们都留下来,就算磨洋工、吃晚饭耽误一些时间,但总会比不加班多一些产出,”他有些负气地表示,“这看上去像疾病乱投医”。
即使在方莉看来,领导能够同意她的程序员工作时间更改申请,也并非考虑到员工的承受能力。在她与CEO的谈话中,对方询问最多的是,“有什么建议和方案吗、业绩可以提高吗?”
“很多互联网公司的老板,重点都是让公司赚钱,”她说,“他们要让公司活下去、能够养活这些员工,所以根本无暇考虑员工感受这些事情。”
日渐严峻的工作环境,正在推进一些程序员的离开。钱晓群透露说,朋友最近又给他转发了一个“投简历小工具”,和斗地主工具类似,这也是一个“看似写代码、实则投简历”的“磨洋工神器”。“不想再去大厂了,可能会考虑955的公司吧,比如外企之类的。不是说不加班,但是不想是这种强制加班”。
更多不愿、不能离开的程序员们,选择在996ICU项目的页面下默默“加星”,在过去一周内,这个项目的星数已经增长至16万。
虽然在顾明看来,这只不过是程序员们的一次集体吐槽,无法产生实际效果,“搬个小板凳看看就好”,但一位程序员向全天候科技透露说,996ICU的发起人正在推动GitHub上的著名代码加入这个项目。
“996ICU有一个证书,如果著名的开源代码能够加入这个证书,那其他使用了这个代码的公司,就必须遵守协议要求,也就是不能采用996工作制。”这位程序员告诉全天候科技,他以应用最广的Linux举例说,几乎所有互联网公司的服务端都在使用这个系统,如果Linux的所有者能够将协议加进去,那所有使用公司都将必须遵守协议。
在GitHub上,程序员们与公司的默默对抗还在继续升级。4月3日,996ICU的页面再次增加“为你的项目添加反996许可证”等内容,并添加了人民网、中国青年报的996“相关报道”,在这一天之内,该项目的星数再次增长近2万。
而互联网公司们的反应措施也十分直接,从4月3日早上起,许多程序员突然发现,QQ浏览器、360浏览器、搜狗浏览器等一系列国内浏览器,纷纷屏蔽了这个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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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钱晓群、顾明、徐冰、方莉、秦然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