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辞去公职近2年，陈国平麻烦不断。
日前，“反诈老陈”陈国平发布短视频，在全国竞聘协勤，希望用自己的流量提高各地官方账号在社交平台的声量。
消息发布后，被大量网友解读为“当初为钱离职，如今求职是因为吃不上饭了”；也有人认为这是一场有剧本的炒作行为。连同他辞职2年来的一举一动，也被拉出来审判。
公众对陈国平的种种揣测背后，弥漫着一种不信任，底层问题是“反诈老陈是否通过反诈获取私利”，他最近的一些回应将这个问题拆解为“是否需要”与“是否可以”。
而他的朋友，雨化田（“西厂公公”），最初与反诈老陈连麦爆红的主播。他在谈及“反诈老陈辞职做反诈的意图”时说：“摸不清”“不敢确定”“不好说”。
我们与陈国平进行了一次对话，这次对话，不光关于一个体制内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流量选中后所面临的选择，同时，也关于这个流量时代里，个体会遭受的反噬和代价。
2月29日晚，在陈国平发布“全国求职”视频5天后，山东济宁消防向“反诈老陈”陈国平发出邀请，希望有时间到济宁消防，让更多的人了解消防知识，掌握自救互救的技能。
随后，“反诈老陈”回应济宁消防喊话邀请：“感谢信任，你们可以说把我将死的心拉了回来，我一定去，一定遵守纪律，服从领导的安排。”
他口中“将死的心”源于更早几天，一名有着965万粉丝的网红评论员刘雪松对他全国求职的评价。刘雪松在视频中说：“（老陈）当初脱下制服，是奔着钱去的，现在想浪子回头，拿什么金子来换……”
像是一声令下，刘雪松的视频发布后，很多网友跑来骂陈国平。网络世界的动荡也渗透进他的现实生活，陈国平的儿子在学校被同学嘲笑，“说他的爸爸是被开除的，是坏人。”
“老陈后悔了”“反诈老陈被网络骗了”等相关词条，迅速冲上热搜。
2月27日，被舆论困扰的陈国平原本是和雨化田私下聊天，雨化田看到陈国平萌生退意，便提议连麦，“从哪里火起来，从哪里结束”。
“家不成家，事业不成事业，每天挨着骂。”直播间里，陈国平眼含泪水，手掩着半张脸，情感浓度很高。
2月27日雨化田连麦反诈老陈
济宁消防的邀请最终没有让陈国平走出至暗时刻。仅仅几个小时后，3月1日早上8点45分，他接到电话，对方称接到大量举报，事情暂缓推进。
于是，陈国平再次发布视频宣布事情发展情况，同时提到也有反诈电影邀请他出任监制。网友一下子炸开锅，认为“济宁消防”被利用了，陈国平的目的是借此获得更大资源。
与此同时，@乌鲁木齐市消防救援支队 在抖音发布了一条含有“老陈电炸，一定要小心”的视频，并在评论区点名“@济宁消防只能帮你到这了”。
截至发稿前抖音@乌鲁木齐市消防救援支队 已删除该视频，此图为陈国平提供的截图
“简直无理取闹。”据陈国平描述，自己看到恶评时会不自觉地浑身颤抖。“天乱了，地乱了，敌乱了，我乱了，敌人也找不着敌人了，友军也找不着友军了。我感觉我在孤军奋战。”
他说，他最近从家里搬了出来，找了个地方自己待着。3月4日，与最人物对谈当日，他把评论和私信关了，第二天又打开。他称自己需要时间厘清现状，也在崩溃中接受了多家媒体采访。
在他的回应中，强烈驳斥了关于网友对他“炒作剧本”的质疑。“如果是剧本会一步一步把人领到一个方向，而我是一个无头苍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我是没有准备、没有剧本、没有团队的。”
——有人说你收割流量。
——那我变现了吗？
“我每次都是在热度最高的时候选择停播。”截至发稿前，陈国平的社交平台已经停更一周，直播间停摆时间更久，他发布的最后一条与事件相关的视频是公布关于“老陈要不要继续做反诈”的投票结果，“支持老陈继续做反诈”的占多数。
数据整合自抖音和快手两个平台。抖音的结果是：29.3万支持，51.1万不支持；快手的结果相反：114.7万支持，57.1万不支持。
谈及两个平台之间截然想反的结果，陈国平说，抖音的不支持者中有大量私密账户，暗指水军操控局面。
这不是陈国平第一次公开表露退意。早在一年前，他辞去公职整一年时，他出版了一本新书《你真的安全吗 一看就懂的反诈指南》。当时他曾对媒体表示：“这本书完成了我最后的心愿，我就结束了我的反诈时代了，不想反诈了。”
2个月后，他又以众多网友私信让他回归为由，重操旧业。
“我每次发声会有很多想法，给大家感觉我（的想法）在变，其实我没那么复杂，我是一个很实在的人。”
正是这份实在，授人以柄，无论有意无意，陈国平都一次次把自己推到了舆论的中心，像泡沫一样，汇入潮流，也在潮流中被裹挟。
陈国平将自己的人生选择权交给网络投票，但雨化田认为，即使投票结果是“不支持者占多数”，他也不会停下来。“反诈对他来说是职业技能。”
与最人物通话时，雨化田的嗓音与直播间里的“西厂公公”全然不同，语气中透着凌晨下播的疲惫，身边还有孩子哭闹。可以窥见的是，对他来说，做主播是养家糊口的方式。
他离这个行业很近，离陈国平也很近，“我不知道陈哥做互联网是抱着什么目的，是想让自己更有名，还是不让更多人受骗。直播间赚点钱，又都捐了。”
“摸不清”“不敢确定”“不好说”，他一连用了三个近义短句跳出了问题。
而当谈及陈国平会一直以来做互联网的动力时，雨化田说：“他的线下工作也没有了，其他的事业做啥赔啥，也只能是走网络。”
雨化田所说的陈国平的其他事业，是指他在线下的实体生意。早在2023年初，他投身养殖业的视频上了热搜。当时养了快两百只羊，母羊每只成本2100元，陈国平投的钱占大头，那几乎是他的所有积蓄。
几年前，雨化田在家乡吉林养牛，陈国平也提出过合伙，被雨化田以“供需市场变化，没挣到钱”婉拒。
除此之外，他还投资了人参种植、蛋业等产业。不久前，他又入股了一家成熟的眼镜店，“借钱入的10%股份，那都有证据。”
“说实话，都没挣到钱。但吃饭不成问题。”
2023年9月，陈国平找到导演石头，提出拍摄反诈剧。早在陈国平还穿警服的时候，石头就曾应邀拍摄6集篇幅的反诈剧，因为他也曾有被诈骗的经历，所以当时没有收取任何费用。
这一次，陈国平提出对标电影《孤注一掷》，石头说：“咱们还是现实一点吧。”
反诈剧《使徒行者之破局》最终花费近20万元，由陈国平一人承担。这个钱是他和石头一点一点算出来的，从各个环节节省开支。
“正常来说，现在拍一部短剧要三四十万。”石头说。
反诈剧《使徒行者之破局》
在打磨剧本的过程中，石头得知，在他之前，陈国平也联络过其他团队，但转账3万元编剧费用后，就石沉大海了。
“别看老陈做反诈，他自己也被骗。”石头打趣道。
他向石头展示了当时的转账记录，称这3万块还是借来的。
根据之前媒体的报道，陈国平家境不差，他穿着简单普通，但也会穿露出名牌标识的衣服。他平时直播的地点在秦皇岛老城区的一栋房子的顶楼，房子有三层，屋里悬挂着各种字画。陈国平说，这是他亲戚的住宅，亲戚一家在外地，自己只是“借用”。
一个有些家底的人，为什么会在辞职2年内借3万块？石头也无法解释。
反诈剧在“反诈老陈”的主页更新，免费观看。石头曾建议陈国平跟平台方谈谈分账，资金多了，拍片也更加从容。但陈国平没有这么做。“他不太擅长人情世故的东西，我们坐在一起聊天他基本不说话，如果聊反诈他会跟你说一堆。”
在“反诈老陈”的直播间一种常见的弹幕是：关打赏。
“关一两次可以，但要适应环境，如果搞特殊化，你（在直播平台）活不下去。”陈国平说。
为了证明自己的“真”与“善”，他曾经几次捐出直播所得，累计数百万，也无意中强化了“圣人”的角色属性，让他踩着香蕉皮滑进一个死角。
从2021年9月陈国平第一次出现在大众视线中开始，打赏就是焦点问题。2年多以来，他的身份转变和他对打赏的态度，互为因果。
2021年12月，陈国平因直播反诈走红3个月，有媒体询问“直播开打赏了没有？”他回复道：“绝对不会的，第一公务人员不允许去做生意买卖，第二（接受打赏）会给公务员警察的形象带来负面的舆情。”
但又过了3个月，2022年3月，他在做一个和抖音联名的公益活动时，在自己的私人账号上直播时开通打赏，一共进行了五场。陈国平说，开通打赏功能，希望以此做慈善，是受原昭苏县人民政府副县长、现任伊犁州文旅局副局长贺娇龙的启发。“这不是个好事嘛。”“她鼓励了我。”
陈国平保留了当时抖音公益发给他的邀请函
在一个微纪录片里，他跟一起拍摄反诈短剧的朋友聊天时分享经验，说打赏越多，越能增加直播间人气。
一个“嘉年华”代表3000元，30多个嘉年华改变了陈国平人生的走向。公职人员的身份特征使得公众对他有更高的要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非议声中，他晒出79万余元的捐款证书（直播收入合计1194333元，税后794657.31元），几天后，宣布辞职。
在宣布辞职的视频里，他说：“为了实现我个人的公益梦想，不让我个人公益行为给单位带来更多的麻烦，我决定辞去警察的职务，以一名普通人的身份，继续配合公益机关做反诈与公益宣传。”
辞职以来，陈国平经常直播，内容以反诈宣传为主。在流量随着时间下滑后，他还试图通过吃播、跳槽等方式吸引目光，同时穿插反诈问题，植入反诈标语。但也有人质疑他“活跃直播气氛”的目的，究竟是为了更好地宣传反诈，还是迎合网友的取向来收获礼物。
他懊悔自己辞职时不该说做公益，应该说以后凭着良心做点事。“我给自己戴这么大一个帽子，说我要实现公益梦想，一下子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大的坑。没想到网友对这句话反应这么大。”
“公益”成为靶心，人们质疑他打着公益的幌子割韭菜。“大家的想法是，我做反诈行，但是别挣钱。‘做反诈的时候，请你把打赏关掉。’”陈国平说。
实际的警服脱掉了，隐形的警服已经焊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变成脸谱化的形象。陈国平的个人形象已经不能由自己决定。他想要回归普通人，一个更真实的“反诈老陈”展露出来，因为少了光环感，人们无法接受。
“你们要求我做圣人，我做不到。我当不了栋梁之才，我就当一个合法善良的公民就好了。”
陈国平称，在交易平台，每天都有人带货、做过广告，但他都不看。“大家更喜欢我穷。”
他认为不通过反诈获利是一种无奈，是一个解不开的扣。
“至少我做反诈是好事，允许他们半夜三更看擦边（视频），开心快乐，不允许老陈（做普通人）。”陈国平心有不甘。
当被问及以后是否会直播带货，一阵沉默过后，话题被转向另外的方向。
“全国求职”事件爆发不久，有人在电话里问陈国平：现在，是否后悔辞职？
他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每一个人都问我后不后悔，都想听我说‘后悔’。”他坚持自己不后悔，“向右走是这样，向左走不知道是什么样。”
离职之前，他计算过“向左走”。按照他离职前的年薪15万计算，60岁退休前，他可以拿到225万元工资。退休后，每年的退休金近10万，领20年就是200万元。
“我辞职的损失是300万-450万之间。辞职之后能不能挣这些钱，答案是：有可能，但几率不大。”这是陈国平当下的想法，雨化田认为，在辞职之初，陈国平对未来可能有过比较高的预期。“互联网就是尝试后，结果跟你想的根本不一样。”
“如果是我，我也不一定能把持的住。”在陈国平走红之初，经常被邀请出席活动，同为走红的当事人，雨化田和他有时会在同一场活动相遇。
主办方准备的车有奔驰宝马，也有劳斯莱斯，车门有专人打开，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请他上车的人会叫他“雨老师”，虽然雨化田本姓“宋”，但他不会纠正。坐进车里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就是成功人士。
“每天都有媒体找，跟明星似的，人会飘，会双手叉腰。”被前呼后拥着，雨化田也看到另一圈人潮的中心，陈国平被簇拥着合影、唱歌、发言……眼神不大一样了。
“他也会膨胀，也会飘。”雨化田回忆。
陈国平曾在《脱口秀跨年》的舞台上总结：“2021年对我来说，算成功的一年。”那时的陈国平无法预料自己之后的人生，如今的他也无法再做回那个自己。
2022年4月8日，陈国平宣布辞职
在现实和幻想的巨大割裂中，他没有给自己缓冲期。在辞职之初，他对媒体说，“希望慢慢地凉下来，平稳过渡就最好。”但在14天后，他带着两个好友和一个拍摄团队从秦皇岛市区回到青龙老家，拍摄设备塞满了后备箱，拍摄新剧《老陈来了》。
当时的他对自己有一种自信，他形容自己未来拍摄的短视频“不可能不成功，没有万一”，“我口播一条视频的播放量就有一两百万，这种内容一定是五百万以上。”
辞职一个月后，他在个人账号发布了这部剧，他觉得自己拍摄的成果很不错，最终流量并不理想，很多观众认为“老陈的表演很尬”，但陈国平将流量不如预期的原因归咎于平台限流。有媒体向短视频平台核实，得到的回复是，没有限流。
快节奏的自媒体行业，人突然被围观，让人误以为能获得很多，但又充满陷阱与危机，最终让人越陷越深。
陈国平因“连麦女主播做不雅动作”陷入风波时，曾有人将老陈与同样曾是网红交警的谭乔作对比。面对“如何看待反诈老陈直播翻车”的问题。谭乔想起了“潘子”对“嘎子”说过的那句话：“网上的东西都是虚拟的，这里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这两年，无论是导演石头，还是雨化田，都能明显感觉到，重压之下，陈国平身上最初那些底气在逐渐消失，说话也变得小声，“从他眼神里看不出那道光了”。
陈国平说，以自己当时的认知和当时所处的环境，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在那个时候辞职。
但倘若带着现在的阅历和知识回到过去，他会选择在最火的时候，停下来。“那是最完美的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