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从易
媒体评论员
几天前落幕的《狂飙》，是近年来少见的全民爆款剧，在央视播出时不仅创下收视新高，在视频网站平台同样获得创历史纪录的热度值。虽然《狂飙》是一部男性角色占据绝对主导的剧集，女性角色很少、女性戏份也不多，但演员高叶饰演的“大嫂”陈书婷，还是从男人堆里脱颖而出。
剧集播出期间，高叶几个社交媒体账号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涨粉，各平台的新增粉丝总数接近500万，颇为惊人。
剧中的“大嫂”，并非传统划分中的正派角色，但她得到许多观众的偏爱：一方面是角色的美艳霸气，以及她在与男性关系中的主导地位，这是以往荧屏中的女性角色相对匮乏的；另一方面，高叶凭借陈书婷翻红，诠释了中年女演员“少女感”“白幼瘦”等狭隘片面审美以外新的可能。
对于不少男性来说，他们在“大嫂”身上寄寓了女性传统美德与现代品质兼具的想象，期待有这么一个女性，无论厅堂还是厨房都能给予男人扶持。显然，这是一厢情愿的白日梦。
“大嫂”进化史
在《狂飙》里的“大嫂”陈书婷之前，老大的女人这一角色并不少见。以黑帮为背景的影视剧，有“大哥”，一般也有个“大嫂”，只是鲜有像陈书婷这样出圈的“大嫂”。
以前“大嫂”形象的模板化，基本上就是两种类型：
一种是性感的化身、男性欲望的投射物。 大哥是狠戾又有权势地位的黑帮老大，他身边能够成为“大嫂”的，必须得是女人中的女人。她是性感的、美艳的，可能带有高处不胜寒的冷傲，也可能带有充满风尘气息的放浪。
总之，欲望载体的“大嫂”，是大哥的附属品和私有物，是大哥地位的象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少黑社会港片，黑帮之间的斗争就从争“大嫂”开始，内部的争权夺利往往伴随着“大嫂”归属权的争夺，小弟对“大嫂”的觊觎是他权力野心的典型体现。
另一类“大嫂”，同样是大哥的欲望对象，只不过她们的形象从烈焰红唇、性感张扬走向另一个极致：清纯天真，烂漫无邪。 大哥天天过着打打杀杀、东躲西藏的生活，也会疲惫厌倦；身边虽然不缺讨好迎合的女人，但他们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纯情少年时代的初恋悸动。所以，大哥所追求的“大嫂”是清纯玉女型的，放浪女人只是大哥的玩物，清纯“大嫂”才能走进大哥的内心，成为大哥的“床前明月光”、心口的朱砂痣。但说到底，清纯“大嫂”在作品中仍然是为了烘托大哥而存在的，缺乏真正的独立性。
进入九十年代之后，香港黑帮片更多出现一些霸气飒爽的“大嫂”，气场上不输大哥。比如《无间道2》中刘嘉玲饰演的“大嫂”Mary姐，她一边扇陈冠希的耳光，一边说“我是你老大的女人，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的桥段令人印象深刻。只是在香港影视圈里，有刘嘉玲气场的女星不多，《无间道》系列是港片没落前的最后巅峰。之后，黑社会题材的作品少了，Mary姐这般的“大嫂”也就少了。
可以说，陈书婷与Mary姐是一类人，她们并没有完全摆脱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所以，剧中的陈书婷依然是性感美艳的；但，她们不再只是男性的欲望对象，而具备女性的独立性，尤其鲜明地体现在她们与大哥地位的平等，不是因为嫁给大哥才成为“大嫂”，而是她们本身就是“大姐大”。
在《狂飙》中，高启强的崛起，离不开陈书婷的帮助，陈书婷把他引荐给大佬泰叔做干儿子，让高启强获得了第一桶金；原本高启强只是个五大三粗的鱼贩，在陈书婷的“塑造”下，渐渐有了成功人士的模样；高启强发迹后的许多应酬，是她在张罗，很多决策她也参与其中。
“大嫂”的霸气，以及她对男性的塑造，让她区别于荧屏上的其他女性形象。 包括数量众多的“大女主戏”，虽然创作者赋予女主角各种强大的女性品质，但在男女关系中，设定往往还是：各路优秀的男人不约而同爱上女主角，他们一路帮助扶持女主，最终让她从与世无争的“小女人”变成睥睨天下的“大女主”。“大女主”最终是霸气了，但她的进化依然是男性塑造的结果。
相较于以往纯良的“大女主”，“大嫂”是个灰色人物，也很难成为一部剧的绝对主演，但“大嫂”还是以她夺人的光芒吸引观众的注意。观众并非从价值立场上认同“大嫂”，只是欢迎荧屏上有更多不同气质的女性形象塑造，以满足新时代女性的多元审美需求。
就像高叶坦言的，“会得到大家的认可，我觉得是观众的审美更多元了，也会欣赏很有主见和棱角，敢把自己的欲望宣之于口的‘姐姐’型角色了。”
白日梦幻想
女性观众喜欢“大嫂”，和男性观众喜欢“大嫂”，其心理动因有所差别。女性渴望拥有“大嫂”的霸气，男性期待的是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大嫂”。
可细究起来，“上得厅堂”的有勇有谋，与“下得厨房”的贤惠得体，很多时候是起冲突的。很多现代女性经济独立、精神独立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事业上，她们匀给家庭生活中的时间变少，无法成为传统想象的“贤惠”妻子或“牺牲一切”的母亲。
现代女性的自主意识，让她们所做的很多选择出发点是“悦己”，而非成为某个人的太太或妈妈。她们当然也爱家庭和家人，只是不愿意这样的爱以牺牲自我为前提。
这也是当前婚恋市场，不婚比例不断攀升的重要原因。男性对于很多现代女性不满意——因为她们不再传统，不愿意被“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困住；现代女性也对大多数男性不满意——因为他们无法挣脱对现代女性的传统想象和要求。
“大嫂”陈书婷则是现代与传统气质的结合体。 对外，她有现代女性的独立霸气，她给高启强资源和人脉，成为他事业的重要推手；对内，她扮演着好妻子、好妈妈的角色，把很多精力放在孩子的培养教育上，把家庭当作事业在经营。她符合男性完美的伴侣想象：厅堂厨房，江湖事业，都能操持。
作为男性的白日梦对象，陈书婷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类女性有着一个漫长的发展脉络，可以追溯到古代那些以江湖为背景的侠女故事。小说中那些“盗亦有道”的侠女，一边雷厉风行地行走江湖，另一边又被牢牢束缚在“贤妻良母”的最终归属上，鲜有超越这一模式的。
比如《儿女英雄传》中的十三妹，行走江湖时，一身豪气，敢恨敢爱、洒脱无羁、光彩照人，当她嫁给安骥后，立即就回到传统女性的套子里，成为贤妻、贤媳、贤母，温良恭俭让，宜家又宜室。难怪鲁迅要吐槽这个人物前后的割裂，“三妹未详，当纯出作者意造，缘欲使英雄儿女之概，备于一身，遂致性格失常，言动绝异，矫揉之态，触目皆是矣。”
“大嫂”陈书婷虽无这样的割裂感，但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大嫂”只是男性一以贯之的白日梦。
中年女演员的更多可能
当然，男性如何想象“大嫂”，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并不会削弱角色的魅力。“大嫂”出现的意义，既关乎荧屏女性形象的丰富性，也关于中年女演员的更多可能性。
这几年，中年女演员的困境得到广泛关注，很多有实力、有演技的中年女演员，却面临没有相匹配的角色可演的困境。出生于1987年的焦俊艳演技不错，但她曾在综艺里吐槽，年纪过了30岁，在试戏的时候就像菜市场被人挑剩下的菜。
在某一届的FIRST青年影展的颁奖典礼上，海清也上台谈到中年女演员的困境，“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是被动的，市场、题材常常让我们远离，甚至从一开始就被隔离在外。姚晨不得不亲自做监制，才有《送我上青云》的机会，宋佳至今不结婚，还让大家叫她小花。梁静一边投资，一边问老公有没有好角色……”
就连凭借《瞬息全宇宙》获得金球奖最佳女演员的杨紫琼，也有这样的经历。她在金球奖颁奖典礼上直言：“去年我已经60岁了。我想在座的所有女性都明白这一点，随着年龄的增长，表演机会也将越来越少。”
很多中年女演员只有两个路径可以选择：要么是迎合市场偏爱的“少女感”“白幼瘦”审美，哪怕年纪已经35+了，还在古偶、现偶剧里打转，跟着大哥哥小弟弟们谈着偶像剧般的恋爱。 比如章子怡“下凡”出演的古装剧《上阳赋》，彼时38岁的章子怡，也得从女主角15岁的时候开始演起。
这样的剧本一般也不会落到那些非流量或名气不大的中年女演员头上来，这时留给她们的就只有另一条路：提前进入老年角色，饰演那些比她们年龄小几岁的流量花的妈妈或婆婆。
甚至那些跻身一线的中年女演员，选择也比中年男演员小很多。尤其是大银幕上，实力派中有很多男一号的电影可演，今年春节档就是中年男演员的天下，中年女演员要么难觅身影要么戏份不多。
这一次《狂飙》高叶饰演的“大嫂”陈书婷的爆红，打破了中年女演员“少女感”“白幼瘦”的戏路局限，也拓宽了中年女演员的角色空间，提醒资方和创作者：中年女性还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讲述，不妨给予优秀的中年女演员多一些机会。
从《瞬息全宇宙》里的杨紫琼，《塔尔》里的凯特·布兰奇特，到《妈妈！》里的奚美娟，一再佐证了这一点。高叶蹿红的同时，微博上出现了“高叶什么时候演女主”的话题：是否有可能出现女版《狂飙》？春节档电影里，何时可以再有一部、甚至很多部女主主导、女性叙事、女性主演的《你好，李焕英》？
诚然，从角色设定上来看，“大嫂”仍然有不完美的地方，但观众对于“大嫂”、对于高叶的热情，不全然是出于演技和角色，多少也有借她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的意味。但愿“大嫂”的走红，会成为一个改变的契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