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6日阿里巴巴在香港交易所举行的上市仪式，在股票发行中筹集了超过110亿美元。图源：The New York Times
核心提要：
1. 香港8年内上市集资是世界第一位，虽然因为地缘政治原因上市额受到一定冲击，但是在疫情放开后有所好转。当年远东交易所的各项创新措施，以及时区优势与法律改进也令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香港充满希望，无论对中国国内基金还是国外的基金投资金融机构，香港都是资本利益所在。
2. 追忆远东交易所和联交所的历史，为了让华人能参与财经服务行业，李福兆先生顶住压力，创立了香港历史上首家以华人经纪人为主，并以本地华资公司上市为主旨的证券交易所；此后面对前伦敦交易所的监管压力及法律障碍，李福兆及李国麟促成合并联合交易所，成功去到世界交易所联会成为一个普通会员。
3. 香港从一个转口贸易之地发展为全球金融中心离不开华人的贡献。“远东交易所”及联交所促成香港进入世界金融地图，成就了“鱼翅捞饭”的黄金时代。1974年，顺应香港政府对股票市场的监管定例，李国麟律师参考国外主要交易所的条例和交易系统建立了国际化的交易规则，促成了香港金融业的国际化。20年内中国内地也成立了非常多的基金，香港将继续发挥金融中心的作用，是内地企业融资上市，走向世界的最佳平台。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各位网友好！欢迎收看“香港號”，我是陈笺。就在内地宣布重新开放之际，香港财经界一年一度的重大盛事“亚洲金融论坛”再次以实体形式在香港会展中心举行，参与人数和参展商都超过了疫情之前。本届亚洲金融论坛邀请逾百位环球政商领袖、金融专家、投资权威、商界精英、科技巨头和经济学家出席，多角度探讨将会改变未来的不同社会趋势及议题，涉猎风险投资及初创生态、ESG评鉴标准、元宇宙及非同质化代币等多个范畴。
从历史角度看，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是如何奠定的？华人做出了哪些贡献？在地缘政治不稳，全球利息上升导致生活压力增加，经济衰退的今天，重回国际舞台的香港又将面临怎样的机遇和挑战？这个国际金融中心如何才能重新大放异彩？今天陈笺请来香港首家华人交易所远东交易所创始人，首任联交所主席李福兆之子李国麟律师一起来聊聊。
香港：前景未受地缘政治影响？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李律师，您好！这届亚洲金融论坛参与人数及参展商都超过了疫情之前，是个可喜的现象。不过，香港是否已经如同特首李家超所说，又回到了世界舞台中心？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是否依然稳固？香港是否仍有独特的优势呢？
▎2023年1月13日，第十三届亚洲金融论坛与会人员合影。论坛由香港特区政府举办、香港贸发局承办，为期两日，论坛主题为“重塑成长：创新•突破•共融”。图源：香港中联办
李国麟：我觉得这个问题是最好的，因为对香港，我是非常有信心的。 我们香港有非常出色的地位，我们是中国金融中心的第一位，金融中心不是说它的成交量，而是整个国家对外的机会。 其实香港这过去8年，上市集资是世界第一位，超过伦敦，超过纽约，超过东京，超过新加坡。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有很多中国内地的股票，内地股票占香港的市值77.9%，这是我才check的。 所以投资中国内地的大门就是香港。
但是过去的一年，2022年，香港上市额暴跌70%，上半年是报跌80%多，将近90%，现在已经慢慢恢复了。这中间大部分是因为地缘政治的缘故，说中国内地如何差。中国内地也不与你吵架，还是做我们自己的，做好我们的经济、我们的治安，我们疫情也是管得还好。
最近，内地已经再次对外开放了。在开放之前，已有很多人认为它是非开放不可。结果香港的股票已经升了20%，扭转了非常厉害的跌势，但还是价位便宜的股票。
▎在2022年以前，香港价位便宜的股票呈持续下跌的趋势，金融市场受到一定打击。 图源：Bloomberg
外国那些巨大的基金，例如贝莱德（blackrock）他们怎么说？他们说，地缘政治那些话，他们美国传媒对他人民说的话，贝莱德不听，我们还是投我们的，就是多投中国。新加坡有没有担当中国内地大门的地位呢？没有。人家钱拿去新加坡大多是给地缘政治问题吓了一跳，立即跑去新加坡，很快，我看一年两年以后都是回来香港，所以香港还是等赚钱吧。
华人力量促成香港金融业繁荣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所以，对于香港今后的前景您是看好的。 我们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香港一直处在全球金融中心的前三位，所以有“纽伦港”一说。 但是香港如何从一个转口贸易之地发展为全球金融中心，这样的地位是怎样奠定的，却鲜为人知。 不少人以为这是以前英国人的功劳，其实华人是做出很大贡献的。 1960年代之前，香港金融证券行业一直掌控在西方人手中，直到1969年您父亲李福兆先生创立了香港历史上首家以华人经纪人为主，并以本地华资公司上市为主旨的证券交易所“远东交易所”，后来他又担任香港联交所首任主席。 您也一直参与其中，当时您父亲在怎样的背景之下想到要创办交易所的呢？
▎远东交易所是首家由华人创办的证券交易所，打破了老派“香港会”的垄断。 图源：香港01
李国麟：1950年是朝鲜战争的开始嘛。虽然美国已经带领西方国家对中国内地实行封锁，但是英国还是允许你经过香港去做对外贸易和对外经商的，所以香港人其实吃的饭就是中国饭。到大概60年代中，香港已经非常富有了。内地的钱，不许进香港当时唯一的股票市场，你去股票经纪那里开户口，要看他的心情。你华人的公司要去上市？不理不睬。所以其实很奇怪的事情就出现了，我们大把中国人的钱去不了我们中国人的那些企业去给他们发展。
先父李福兆其实做了很简单一件事情，就是先建一个交易所，让中国香港的华人能参与财经服务行业。这样这些钱就直接好像一条河一样，跑到新世界、长江等等那些公司，就成就了一个叫“鱼翅捞饭”的黄金时代，当然这个黄金时代还是会再来的。
到后来办联交所，也是因为当时香港四个交易所在吵架。你说怎么去把他们大家都拉在一起，愿意合作办一个交易所？后来交易所的董事局有20多个人，都是四个会的代表。所以，这其实也是代表了全香港金融服务行业，是一人一票选出来的。到最后联合交易所又能成功去到世界交易所联会成为一个普通会员——并非是一个副会员，而是全资格的会员——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1987年拿到以后，我们去纽约参加第一次会议，把香港放到世界金融的地图上。
▎1986年4月2日，香港证券交易所、远东交易所、金银证券交易所和九龙证券交易所正式合并，成为香港联交所，联合交易所交易大堂同日正式开幕。图源：香港01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刚才您就说到，您父亲李福兆先生，当时就看到华人要进行股票交易是非常的困难，企业上市融资也就更难了，所以他就创办了首个华人交易所。那远东之后，后来香港又有三个交易所成立了，所以，又有一个新的工程，要将四家交易所合并成为联交所。从77年开始，我知道您就是以律师的身份参与其中，联交所初创时期的章程和第一稿的上市和交易规则也是由您撰写的，规则是如何厘定的呢？为什么用了九年的时间，86年才正式成立了香港联交所呢？
李国麟：我当时回港首先加入Deacons"的近"律师行，而做有关上市公司的法律事务是在1980年离开“的近”以后了，是我自己去学的。回顾七零年代开始，72、73年上市的公司，其实他们的上市章程只是有一个非常简单的介绍加上财务报表和公司章程。到73年股灾以后，74年香港政府就定例用法律去监管股票市场。所以上市前招股章程要写什么已经有法律直接规定。
而且，当远东会等四个会陆续创立以后，有很多人就想那我也来开一个，所以到第五个，就是新界乡议局主席陈日新也想成立一个，但是香港政府就觉得，如果我们不监管，可能香港出20个交易所也说不定，所以就不同意继续开交易所。同时也觉得四个交易所太多了，效率不高，所以就想把它们合并。大家同意了，但这个同意是口头说的。股票市场每天都交易，大家这么忙，忙赚钱，谁管你合并不合并。所以这个事情其实真的就是到1980年才真正认真地跟证监会一起去搞合并的，搞了好多年，86年才开始交易。
▎1987年，由美国开始的全球股灾爆发，香港股票市场停市四天。当时的联交所主席李福兆（中）举行记者发布会讲解停市的决定。图源：巴士的报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首创，合并交易所都很不容易。那个时候您还是一位年轻的律师，您是怎样制定出有法律依据的交易规则让人信服去遵从的呢？
李国麟：其实，香港要变成一个国际金融中心，这个目标我爸爸已经老早说了，但是没有跟政府说，也没跟别人说，因为可能别人会觉得你异想天开。
所以以国际水平来说，你的规矩不能跟人家差得太远。不然人家美国英国的股票商、券商过来一看，你的规矩跟人家的不一样，就阻碍你日后成金融中心要走的路。所以其实我们大部分都是参考国外所有主要交易所他们的条例和交易系统等考虑，慢慢做出来。做出来以后也要经过四个会的委员会，大家非常努力花很多时间去争辩。也是趁四个交易所合并的机会，把操作改良。
首家华人证券交易所上市曾面临何种挑战？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所以，您父亲创立交易所的时候，他心中已经有这样一个目标了，要把香港建成一个国际金融中心。像长江集团、新世界集团和新鸿基地产集团等知名企业都先后经由这第一家华人证券交易所上市，不仅创造了香港企业的奇迹，也奠定了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基础，当时上市时的情景您还记得吗？
李国麟：当时我的记忆的来源是两个：第一，72、73年我还在国外上学，夏天放假回来就看到香港那种疯狂的状态。我们常常会进出交易所，里面疯狂到好像每天都是暴动一样。基本上每天都会有人打架，也有人晕倒。输了股票晕倒，打电话经常找不到经纪也晕倒。所以每一天在远东交易所的楼下，政府就派一辆警车，你打架就会被抓。你晕倒，就有一辆救护车来送你到医院。当时那个“鱼翅捞饭”那种情况非常疯狂。
▎很多香港的电视剧和电影都描绘了彼时金融市场的疯狂景象，图为《大时代》剧照。
我还记得，香港最有名的一个华人的会计师，他当年在丽苑酒店订了一整层。他自己住走廊最里面的那个大master套房。所有要他做上市的公司，都在那个走廊两边订房间。他一跑出来，就到每一个房间去巡视，这个是非常非常疯狂的状态，真的。
为什么会到这个疯狂的境界？其实当时远东交易所开了，我爸爸跟我说没人来。怎么没人来？来炒股票的人，他要看你有什么股票，你没有上市公司呀。你邀请人家来上市，他就说你交易所的交投多不多？其实就是鸡和鸡蛋的问题了，结果我爸爸他们就想出一个很奇怪的办法，就是去原有的香港交易所买一些蓝筹股票过来到远东去卖。他们几个人就拿自己的身家出来，如果搞不好可能会破产的，但就是这么把远东交易所搞活了。
我就常常跟我老爸说，你老是说香港将来要成为金融中心，这是什么事情。他说你看以前那个香港交易所，他们根本就没什么成交。你去求他开户口，他就不给你开。当然我们家族是没问题，但99%的人很有钱都没办法做，所以我们一定要搞成远东交易所。不能失败，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这样做。
▎2022年11月3日，香港金融管理局举办的国际金融领袖投资峰会在港交所的香港金融大会堂举行“与国际投资者对话”研讨会。
我又问我爸为什么不把香港变成金融中心这个计划跟香港政府说一说，他回答，一说人家就来打我们了，所以我们不能说。当时我也问为什么要成立远东交易所呢，他说这样，我们以后就跟人家说自己开交易所，自己做经纪，可以省一点交易的佣金。所以，那个七零年代初那种疯狂的交易，香港政府已经想阻拦，但为时太晚，我们已经启动了。就好像我们国家，当初很多国家来帮我们，现在觉得有一些嫉妒我们。这对中国来说已经太晚了，我们这个火车头已经启动很久了。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随着中国加入WTO，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香港更成为内地企业融资上市的主要市场，内地企业的市值占比已经超过70%，从这50多年香港金融业的发展来看，不同时代都有哪些不同的特点呢？
李国麟：70年代，我们叫牛仔时期，所有新开的股票市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所以70年代末，大家就开始搞四会合并。其实这时就是各自为政，真正主导的就是远东会与金银交易所。当政府要把前伦敦交易所的总裁调过来当证监专员的时候，我就跟我老爸说，你看我们四个交易所自己在打架，人家派一个老外来管我们，你们应否还打架呢？之后，我自己去看金银交易所的主席胡汉辉先生，与他说，我们应当要联合了，你不联合就没有生存的空间了。他就听我了，没听下面他谋臣的反对。相信我到什么程度呢？请我担任他的家族律师。其实我是很怀念这段时间的。
锐意改革、接轨世界，香港仍是国内外投资的未来所在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您也负责了很多企业上市融资工作，从您父亲当时的一个愿景到香港联交所真正走上国际舞台，这中间经历多久的历程，做了哪些努力才实现的呢？
李国麟：我爸爸能把联交所，提升到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是因为合并得很成功，中间也搞了全世界第一个联交所交易场内的实时电脑计算机来做交易。所以今天其实你当一个经纪交易，绝对不用跑到场内，这个香港是世界上第一的。
当时也是很多人反对，但是，我老爸觉得他们没有眼光，坚持一定要做，所以他们也让他做了。正是得益于此，后来我们也能成为国际交易所联会的会员，把我们放在金融的世界地图上，告诉世人香港是一个要点，你不能不去。
▎2006年1月16日，中环交易广场改建后的港交所交易大厅开幕仪式。场内已全部配备了供交易使用的计算机。图源：南华早报
所以，国际化就这样开始了。但是你也知道我爸1987年已经退下来了，我们也没有再参与交易所的管理，但是每一代上去管理交易所的华人都很厉害，都做得很好，能维持国家的金融中心出入口重要的地点。所以我觉得，越来越多中国内地公司来香港上市，香港其实从1950年已经开始吃这口饭，这是很好的事情。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过去这三年，地缘政治，疫情大流行，经济衰退，无一不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工作与生活，当中国再次开放，香港将有怎样新的机遇和挑战？这个国际金融中心如何才能重新大放异彩？
李国麟：从历史来看，任何一个国家的股票市场，其实它都是跟别的国家的股票市场来打仗的。远东交易所第一天开始已经是允许菲律宾的公司来上市，这个香港以前没有的，我们也允许了；女人去当会员，这个以前交易所也不许的；我们也允许公司会员。所以不改革更新，不领导人家走在时代的前端是不行的。
中国很多事情都是跑到世界时代的前端，所以我觉得香港一定能维护我们金融中心的地位。 以前不是有很多公司跑到美国去上市？中国内地的公司也去，香港的公司也去，结果他们的下场还是怎么样？还是得到不公平的待遇，所以都要回来。做那些回流上市企业已经很厉害了，他们还愿跑到什么有受到外国影响的其他国家吗？
香港还有一个好处是我们的Timezone(时区)。 我们的时间就是北京时间，你跑到美国或者英国去，他们运作的时候你在睡觉，你要帮忙也帮不了。所以香港的地位很厉害。
我们的法律改进也是每天都发生的事情。虽然现在是把英国的法律之上加一些东西来改进，但这种改进我看都是比较正面的，而且是得到国际金融投资者的信任的。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虽然像贝莱德他们已经说了，无论政府怎么说，投资还是看好中国市场的。但我们也有看到香港有资金流向新加坡的迹象。您认为如何让普罗大众都看到香港的投资契机，重拾信心呢？
李国麟：其实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说香港法律怎么好，我们怎么开放，但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因素是香港人自己没看到的。在这20年来，其实中国内地有一个非常大的转变，它已经成立了很多非常巨大且优秀的基金，那些体系都必须要往外国去走，往外面去投。这对香港来说，就是有非常巨大的机会。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李律师您亲眼目睹或者参与了香港整个金融业发展与变迁，所以您认为今天当中国内地和香港都重新开放的时候，香港的竞争力还是其他主要国家的金融市场不能够比拟的。尽管从现在的成交旺盛度来说，还没有达到预期的理想，但是您觉得是大概需要两年的时间，香港就能够真正恢复它的活力，是吗？
李国麟：对，我觉得今天你不看香港和内地的股票市场，将来是你的损失。今天国际上很多大的基金投资金融机构都说香港和中国内地就是最好的Alpha，就是资本的利益所在。他的前途，赚钱生意好不好，都是这个alpha。
你看看，日本的股票市场，印度的股票市场，印尼的股票市场，都还处于新高。除了中国，外商认为便宜的股市还有谁？只有中国。但当然还有台湾地区和韩国两个不值一提的小股市。
新加坡上市的公司都是周边小国的公司。也就是说，亚洲市场的大机会，指的就是中国内地和香港。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好的，非常感谢李律师，跟我们讲述了香港金融业发展的这一段历史，当您父亲创建第一家华人交易所时就已经把香港定标为一个国际金融中心了，在这个发展过程中，虽然也有曲折坎坷，但是在大家努力下最终还是实现了。您认为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优势还是很显著的，是海外投资者投资中国的大门，也是内地企业融资上市，走向世界的最佳平台，谢谢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