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会被很多“师傅”为难。下馆子被糟糕的后厨师傅为难,炒青菜里藏着枉死的菜虫;装修时被水电师傅为难,偌大卧室却没有留一个插座;更别提常见的被Tony师傅为难,他们随时恭候着把女生变步惊云、把男生变光头强。但有这么一个比赛,它汇集了全天下让人无比安心的师傅,让围观者无不驻足惊叹,恨不得当场把参赛选手抢回家。其名为——世界技能大赛。
它最近一次引发大众的关注,是中国一小伙在大赛上靠着平整美观、出神入化的抹腻子技巧,夺得世界冠军。
许多网友刚看到新闻时非常疑惑——抹腻子也能当冠军,那瓦匠木匠行不行?
答案是行。不仅如此,美容美发、砌墙喷漆、烹饪花艺、按摩裁缝……市面上你能想到的所有“师傅”都被它一网打尽。这里,是完美主义的乐园,是强迫症患者的天堂。
国内的网友们普遍对世界技能大赛了解不多,因为中国在2011年才第一次决定参加第41届比赛。赛期为两年一办,到今年也只参加了6届。参赛时间虽晚,却毫无意外地后来者居上。第一次比赛拿了枚银牌,第二次又多拿了两枚铜牌,第三次拿下四枚金牌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自2017年起,每一届都冲到了金牌榜、奖牌榜、团体总分第一。而摘下这些奖牌的,是一群职校、中专、大专学历,常年被大众视野忽略的隐藏大神们。
很多第一次听说世界技能大赛的人,误以为这是属于全球手工耿们的狂欢会。
因为容易传播出圈的项目,往往是抹腻子、砌墙、打家具这些传统手工艺。乍一看,他们比拼着谁墙面抹得平整、墙纸贴得好、瓷砖贴得好、柜子打得好。
日本技能大赛现场录像但实际上,它更像是青年版世界工匠比武大会,相当于技能界的奥林匹克竞赛、实用性极高。选手们经过层层选拔,像奥运会那般代表国家或地区出赛。
参赛项目多到数不过来,每个项目之下都可以细分出多个工种。虽然无法完全覆盖360行,但也大体上笼统地覆盖了大半。
事前对大赛毫无了解的人,走入世界技能大赛会场后干的第一件事一定是站在原地并瞠目结舌。因为你会疑惑于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世界线错乱的地方。
往左看,甜点师们在现场烘焙,玻璃柜台里摆满了刚出炉的面包蛋糕。往右看,却是大批戴着厨师高帽的后厨师傅,炉灶上滋滋地煎着牛排。
再往里走,你突然看到有人倒地不起,旁边穿着护士服的人冲上去“急救”。
还没来得及拨打急救电话,就发现与“急救现场”相差不过十几米的地方摆放着大量按摩床。
上头躺满了半裸的志愿者,选手们正在他们身上展示精油开背。
园林艺术讲究移步换景,每走几步都有不同风景。在这何止移步换景,简直是移步后就换了世界。
你快步走向隔壁,决定暂且离开这个荒诞杂糅的会场。
却没想到进去后先看到了一堆又一堆水泥砖头,年轻的师傅们正在弯腰劳作进行砌墙。
再往里走,看到选手们手里摆弄着自己不认识的弯曲管道。你虚心地上前询问,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对方回答:哦,我们这是制冷与空调项目。相比于之前看到的瓦工木匠,世界仿佛再一次进行了历史跃迁,从手工文明瞬间进入机械时代。
再往里走,选手们正在现场对机器人、机械臂进行编程遥控。怎么瞧怎么看,都很难想象这些摆放着大量精密仪器的会场,和刚刚半裸的精油开背发生在同一个世界大赛。
日本国内的技能大赛更荒诞的是当你继续逛下去,甚至会看到一个摆满了大量办公电脑、犹如格子间的地方。电脑旁的选手也个个眉头紧皱,与常见的悲催打工人无异。因为他们正在参赛的项目是网页设计、平面设计,确实都是办公室社畜的常规技能。
只不过普通打工人需要负责的往往是特定、对应的工作范围。
但世界技能大赛所要求的,往往是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像在现实中的制衣厂里,设计、打板、排料、制作几项工序往往分属于不同的部门或人员。
但世界技能大赛却要求参赛选手一次性完成几道工序。直接从无到有,把一摊布料变成一件版型修身合体、制作平整精细、设计合理有巧思的成衣。比赛现场的缝纫机转得都快冒火星了,依旧会出现所有选手里有一半完不成作品的情况。
不过服装设计加工是中国队的强势领域,已经连续三届夺冠。今年夺冠的选手董青,从小跟着妈妈在珠三角制衣厂长大,倒也算是见证过中国最忙碌的制衣厂运转起来效率有多高。
咖啡店里稍微会一点拉花的店员,都会被赋予“首席咖啡师”的名号。
但这儿的餐饮服务项目,要求参赛选手不仅要会咖啡制作,同时还要学会鸡尾酒调制、葡萄酒盲品、宴会摆台。当然还包括最基本的待人接物。哪怕客人只是点了一瓶可乐,也势必要让对方喝出八二年拉菲的优雅。
美容项目里的选手,一个人就能支撑六家店的工作。因为他们的比赛项目横跨美容美体、脱毛、手足护理、美甲、美睫、化妆,每一项都要被评委仔细审视评分。
而在美容项目当志愿者,大约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工作了。因为全程只需要美滋滋地躺在按摩床上,享受着世界顶尖手法的照拂,从头到尾地放松身体。
唯一的缺点,大约是自己的按摩现场会被几十乃至上百号人集体围观。
以及还会被比赛教练们全程拍照录像,日后出现在教学素材当中。
今年这届世界技能大赛的美容冠军就是由中国队获得,冠军王佩回忆,自己比赛时被很多人围观。因为她把中医按摩中的技法综合起来编了一套动作,施展得行云流水。
但却在美甲环节比赛得胆战心惊:她被分到的志愿者指甲奇短无比,难有发挥余地。
整个赛场上幸福感仅次于美容志愿者的,大约是美发项目志愿者。
这里的Tony老师们技艺高超,流行发型信手拈来、创意发型也不在话下。
染发调色更是一绝,最终效果与色卡相比较时肉眼看不出差别。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分钱也不收。
别只是被世界技能大赛的几十项分类看花了眼。这项大赛最值得看的,是它们全面代表了世界范围内各项技能的前沿水平。
普通人或许很难分辨出这些服务类、设计类项目之间的优劣,毕竟它们涉及主观感受。往美容赛场上一躺,结束后估计只能说出“1号选手按得很舒服,2号也很舒服”。在花艺赛场上一逛,也只能说出“这好看,那也好看”。
相比之下,制造技术、建筑技术这些工科赛场的优劣或许要更直观一点。比如中国队的优势项目砌筑。中国队第一枚砌筑金牌,是一位刚刚中专毕业、19岁的农民工梁智滨拿的。普通工地上对墙面垂直度、平整度等指标的验收标准,是误差不超过5毫米。
但梁志斌实现的,是比赛要求中的误差不能超过1毫米。
比赛时间有限,参赛选手只能建起矮矮的短墙用以检验,或许乍一看看不出惊艳之处。
这门手艺放在实际生活中看更能让人感慨强者如斯。另一位砌筑项目优胜奖获得者邹彬,16岁去建筑工地打工、20岁参赛获奖。他砌出来的墙从侧面看过去,比普通人比着尺子画出来的直线还平整,半点突出来的水泥星子都瞧不见。
与砌筑项目的魔鬼要求程度不相上下的是瓷砖切割与贴面。
不仅要求速度,要在22个小时内完成2个墙面、一个地面、一个创意小墙。质量评分也极为严格,冠军水准的误差要求直接为零。
更别提一些原本就属于精尖工种的项目。
比如用于加工精密零件的数控车比赛,选手们造出的工件精度误差被控制在“一丝”,也就是一根头发的九分之一。
又或是名称看起来平易近人的“汽车喷漆”。很多人对它的了解不超过儿歌《粉刷匠》,只能想象到“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车子,刷得很漂亮”的水平熟不知,汽车喷漆要求每层油漆上下厚度误差不超过0.01毫米。
中国队在这一项目上的夺冠选手蒋应成,他手中喷漆成品的厚度误差甚至比智能机器人还要低。
真正的奥运会赛场上冠军们大多有童子功,从小展现出天赋,开始训练。
但在号称“技能奥赛”的世界技能大赛上,几乎所有选手都是“半路出家”,初中毕业后在技校、中专里学的技能。像汽车喷漆冠军蒋应成,他的父亲早年应病去世、母亲不辞而别,由爷爷奶奶抚养。老人去世后又辗转在伯父、叔叔家生活,初中毕业后选择去职校学技术,目的是纯粹的谋生。
而砌筑冠军梁智滨,他选择当建筑工人是因为“周边人都这样”。
因为他出生于有“中国建筑装饰之乡”称号的广东吴川,当地官方信息形容,有20万建筑大军活跃在全国各地乃至东南亚。而他所在的职校,并形容为“大多来自比较苦的家庭”。
混凝土项目如果没有世界技能大赛,农村出生、学历不高的梁智滨,人生出路大概率和他的亲戚们一样:在工地上当一线工人或测量员,干得好的话做到中层。这也是绝大多数参赛选手原本为自己规划的人生路径:从职校、中专毕业后去社会上打拼,成为大众视野里形象模糊的劳工群体。
不少选手还是在校生,他们的参赛理由也无比简单直接——能换学分、好毕业。
至于参赛后是否会彻底改变人生。对平均年龄不超过22岁的中国队队员们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太难推测了。
如果从直接好处来看,参赛的结果是值得的。
往届大部分金牌选手,回国后仅是各级政府的奖励加起来就有近百万,同时还大概率会被直接聘为教师,享受副教授、教授待遇。
有的被列入优质人才名单,享受到相应补贴,完全算得上衣锦还乡。但对更广大的技能行业从业者来说,这条衣锦还乡的路依旧是狭窄的。且对国内大多数人来说,这条路是陌生、没有得到广泛认可与肯定的。
中国第一次在砌筑项目拿金牌时,瑞士一家报纸对此的报道是:2013年的技能大赛上还看不到中国拿金牌的希望……但眼下,中国已经是世界冠军,而且“几乎再也无法被打败了”
而2019年现场对外国参赛队伍进行采访,他们第一反应也是砌筑项目厉害。
但这一事迹,反倒是在国内并不出名。
中国参赛后来者居上,成为奖牌霸主其实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国内有亿万劳动大军,哪里会缺人才,只不过是世俗意义上不够理想的学历、工作、境遇,让他们长久地被置于大众视野之外。
个别选手在世界大赛上获奖,其实难以一朝一夕地改变行业收入、行业待遇等等现实问题。
但至少能改变大众乃至世界,对劳工群体的看法与认知。
上一届世界技能大赛的宣传片里,主办方把主题定为了“I CAN”、“我能做到”,歌词是对所有一线技能职工的祝愿,也是他们的期待:
“我能做到,我会成功。
不论你如何看待,我都将成为佼佼者。
这一事实毫无疑问,我们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