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
风云学会会员，《中国的官办经济》
2月26日晚，美国白宫发布声明，与欧洲主要盟友达成一致，将把数家俄罗斯银行从SWIFT体系中剔除。实际这是四项金融相关禁令中的一项，但作为最重大的新闻点，纷纷被各家媒体放进了标题。
白宫声明的第一项措施，是将指定的俄罗斯银行从SWFIT报文系统中剔除。这些银行和国际金融系统的连接将被切断，在全球开展业务的能力受损。
第二项措施，将对俄罗斯央行的外汇储备作出限制，防止俄罗斯动用外储削弱禁令效果。
第三项措施，限制与俄罗斯政府相关的富豪购买美欧国籍“金护照”，限制他们使用美欧的金融系统。
第四项措施，与第三项是关联的，在美欧金融和法律体系内，识别冻结与俄罗斯政府关系密切的个人财产与公司财产。措施也针对亲属，防止贪腐所得转移隐藏。
白宫声明最后还说了要防备俄罗斯的信息战和混合战，但主要内容是四项金融禁令。第三第四项是针对俄罗斯跑到美欧的个人财富，之前也有类似动作，对俄罗斯国家影响较小。但是第一第二项，分别对俄罗斯银行和央行下手，一些评论认为，这是要对俄罗斯施放“核武级别”的金融制裁，前所未有。
美欧对俄罗斯这个万亿美元级别的经济体，放出切断银行结算、限制外储使用的大招，确实没有见过，影响如何需要深入分析。
需要指出的是，在白宫的声明中，将俄罗斯银行从SWIFT剔除是一个具体惩罚手段，动作形式并非重点，其目的更为重要。因此，可以不用纠结具体的手段能如何“绕过去”，美欧会在自己体系内堵住技术性的漏洞。透彻理解美欧制俄罗斯的目的，分析俄罗斯的“出路”在哪，比技术性细节更重要。
美欧这次是真准备发狠惩罚俄罗斯
从2014年3月起，因为乌克兰颜色革命、克里米亚公投“脱乌入俄”，西方就对俄罗斯进行了多轮有一定力度的经济制裁。但从效果上来说，政治宣示的目标更大，经济攻击还不算太狠。
之前的制裁动作主要是2014年密集出台的，冻结俄罗斯官员资产、禁发签证、冻结网络账号、吊销公司经营执照、取消高科技出口许可、武器禁运。针对俄罗斯银行和能源公司的动作也有，禁止其债券交易、禁止贷款、禁止勘探技术合作。后面多轮都是重复，或者在北溪2号等具体项目上反复折腾。
俄罗斯RTS股指1996-2022
实际上，俄罗斯2014年以后的经济困境主要是油价大跌所致，而非经济制裁。虽然有2014年12月16日俄罗斯RTS股指盘中大跌19%这样的暴跌，但俄罗斯股指主要还是受油价和经济危机影响更大。俄罗斯经济感觉最“爽”的顶峰是2008年油价高达140美元的时候，GDP和股指奇迹一般从谷底一路长红上涨翻了十多倍，这也是普京的威望基础。后来一直磕磕碰碰，油价阴跌股指阴跌，疫情加油价大跌股指暴跌。但之前多轮制裁的影响，从长期走势上看不太出来。当然这次俄乌冲突震惊全球事太大了，2月24日股指盘中暴跌50%破了纪录。
美元兑换卢比汇率走势，2003-2022
从美元兑换卢布汇率来看，卢布贬值主要还是2014年油价大跌影响大，从30多跌破了70。2016年以后，其实卢布汇率已经涨回来了不少，在60多稳定了有几年。疫情导致汇率又破了70，最近的动荡才破了80，最新83。之前制裁的长期影响同样不是太大，由于并不是特别狠的大动作，各方慢慢也就适应了。
2018年特朗普对中国发动贸易战以后，许多早已对俄罗斯下手的制裁动作，中国也知道怎么回事了。总体来说中国受影响不大，甚至让人感觉美国制裁“不过如此”，黔之驴露底了。只有先进制程芯片断供这个技术性动作影响较大，但也是因为中国有大量先进产业才受威胁，和俄罗斯不是一个层面的事。
可以认为，在俄乌冲突大爆发之前，美国以及五眼联盟加欧盟，或自愿或胁迫对中俄的制裁，基本在同一个档次。由于中国上升为美国“头号大敌”，俄罗斯一度还产生了“坐山观虎斗”的轻松感，并不是特别难熬。因为油价大涨，俄罗斯2021年人均GDP有1.2万美元接近中国，外汇和黄金储备高达6300亿美元，是有相当实力的。
但美欧这次大动作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从表态看，是要让俄罗斯往经济崩溃方向走，完全不留情面了。从心理上看，美欧舆论上已经将俄罗斯视为“非人类”，足球比赛都说不想踢了，就算德国等国还想和俄罗斯做能源生意，那也是次要的考虑了。
之前美欧与俄罗斯的关系，可以说还是做生意算主流，制裁算政治表态加骚扰。这次俄乌冲突之后，美欧对俄罗斯将是发狠惩罚为主，美英德法意等国各加一些商业后门为辅，“特批”一些能源生意，不要让自己也受损过重。从心态上，美欧这次达成一致合伙搞动作，不是姿态性的，而是要见血！让俄罗斯经济狠狠流血，崩溃最好，甚至让俄内部生乱、政权不稳。
白宫26日晚的声明还是个初步的制裁框架，有许多技术细节有待参与各国商议，但是杀气腾腾的意向已经表明了，确实有实质性的变化。预计后续陆续有多轮动作，但最大的震憾性宣示已经出来了。
美欧舆论环境在互联网时代日益偏激，更容易被“带节奏”，小事都要上纲上线妖魔化。以前西方人以及媒体记者多半内心知道，这是本方在“舆论攻击”，知道要守媒体纪律撒谎恶攻中俄，最多就是“没得逞”有点失望，但不会感觉被攻击。这次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战争，在西方语境中那就是俄罗斯主动出击放大招了，如果不打回去而是让俄国得手了，那就是“被打脸”，是涉及西方各国共同合作根基与信心的大事。
如果俄罗斯真的顶住了美欧报复，在乌克兰攻击得手，经济受损能忍受，那确实是国际上翻天覆地的大变局。加上也被美国制裁的中国，国际上真会生出怀疑，中俄主导的“反制裁”力量，是不是已经足以抗衡一向在地球称王称霸的美国与北约团伙？
这种可能性确实是有的。俄罗斯敢动武，美欧毫无办法，说明美国已经无法提供安全保证了，不管制裁成不成功，对小国的震慑已经出来了；如果连经济制裁都没什么大效果，那就说明根本性的力量变化出现了，美国“镇不住场子”了。普京的果断出击出乎几乎所有人的预料，如果在乌克兰实现了战略目标，这将是转折性的历史成就。
因此，无论从心理角度还是战略意义，这次美欧联手对俄罗斯放核武级金融炸弹轰击，都是势在必行的。招数已经出了，后面就看效果了。
美欧金融攻击短期见效，但战略失败、长期反噬
这次美欧将对俄罗斯金融下狠手，俄罗斯经济运行必然遭到重创，只是损失程度需要估计。
其实之前美国对伊朗的银行就下过黑手，几家伊朗银行被剔除出了SWIFT，也有十年了。美国金融体系的制裁大招有两个，一个是美元相关的CHIPS（纽约清算所银行同业支付系统），是说不让人在银行体系里用美元，美国可独自决定；另一个SWIFT是美国主导，但是也要和欧洲多国商量，跨行结算协议如果被拒绝，用欧元都不行了，银行之间没有了对接的接口，什么转账都不行了。
2008年11月，美国借口伊朗搞核扩散，对其切断了CHIPS服务，伊朗没法用美元交易了。但是伊朗用欧元和欧洲银行交易转账还是可以的，SWIFT就是干这个的，不让用美元伊朗受影响不大。
2012年美国进一步将四家伊朗银行从SWIFT协议中剔除，伊朗贸易损失极大，欧盟其实是有意见的，因为是美国单方面要打击伊朗。伊朗被迫在2015年达成了伊核协议，SWIFT制裁才取消。但是2018年特朗普悍然退出伊核协议，又将伊朗银行剔除出SWIFT，欧盟没有办法制止美国硬来。
总体来说，美国不让用CHIPS，对各国并不致命，受制裁的国家不用美元改用欧元，美元市场份额还受损。俄罗斯早就注意不用美元了，这次白宫声明没有提CHIPS。但是从伊朗的例子看，SWIFT制裁威力是很大的，与2011没有被制裁时相比，2019年伊朗与欧盟贸易额下降了85%，跌至57亿美元。
这次欧盟算是主动同意对俄罗斯动用SWIFT制裁了，可以预见俄罗斯的全球贸易活动会非常麻烦，必须得找“出路”。
一个出路是和美欧谈判，欧洲需要的俄罗斯能源给豁免，还是能用SWIFT交易。预计这是必然会有的安排，德国的天然气49%从俄罗斯进口，波兰、匈牙利、芬兰、捷克占比更高，还有些100%依赖的国家，整个欧盟27国占41%。美国也未必乐见全球天然气供应短缺价格飙升，虽然美国天然气是资源优势，但全球通胀并非好事。
从美国对中国加关税以及“实体名单”断供的例子来看，其实豁免非常多，华为就进口了很多英特尔的芯片。可以肯定，美欧会建立一个机制，在对俄罗斯银行一般性的剔除动作之外，还有特别的安排保证必需的俄罗斯商品交易可以进行。
但是这种豁免双方都不会满意，对俄罗斯来说这是屈辱性的，而美欧会认为仍然让俄罗斯赚去了不少钱。德国已经放话说要减少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如经济部长罗伯特·哈贝克23日表示，就算没有俄罗斯天然气，德国也可以。在对立情绪下，欧洲恐怕会减少进口俄罗斯能源，增加从美国、卡塔尔、澳大利亚等天然气资源大国购买，用LNG船运过来。
普京对乌克兰发动攻势，肯定对金融制裁有所准备，卡着欧洲的能源供应心里还是较有底气的。对俄罗斯来说，依靠豁免维持对外能源出口恐怕不是长久之计，长期来说会被对方针对性打击。但是由于能源出口占其出口一半以上，全球需求也不错，短期市场应该还不错。俄罗斯外汇储备充足，如果只算账问题不大。
麻烦的是，其余领域想发展对外贸易，要进口商品，同样会碰到国际支付渠道的问题。如果美欧的SWIFT禁令细则出台真正开搞，俄罗斯的对外贸易必然遭到重创。相比出口收入减少，俄罗斯碰到的更大问题会是“有钱也动不了、花不出去”。
在美欧的蓄意破坏之下，如俄罗斯央行的外储被冻结，和一般贸易伙伴用SWIFT走的支付渠道不行了，俄可能会出现“流动性危机”、“业务危机”。就像业务还可以的公司摊上事银行账号被封了，或者一大笔钱取不出，就会很麻烦，时间长了，生意伙伴会跑掉。这正是美欧放出SWIFT大招的恶毒之处。
俄罗斯要和伊朗一样，学着过“没有SWIFT的日子”
一段时间以内，俄罗斯经济发展恐怕举步维艰，必然和伊朗一样，先学着过“没有SWIFT的日子”。可以先看看伊朗过的是什么日子。
伊朗GDP走势1950-2020
从伊朗的GDP来看，2012年后被美国动用SWIFT制裁影响极大，2015年伊核协议后好转了一下，2018年又被特朗普禁了，非常惨。2018和2019两年GDP增长率都是-6%以下。按民间汇率2020年以美元计GDP只有2034亿美元，只相当于2012年5988亿美元的三分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伊朗货币和汇率有些混乱，原来货币里亚尔数值太大，按1万比1引入了新货币土曼。要按官方汇率，伊朗2021年GDP将超过1万亿美元，成为西亚超级经济大国，人均GDP接近中国，显然很不合理。伊朗官方汇率直接固定在约42000里亚尔换1美元，大大高估了GDP，黑市汇率只有其五分之一。但按黑市汇率，GDP又肯定低估了，很难估算。伊朗沦为缅甸、朝鲜一样的GDP统计很糊涂的国家，但是这几年惨遭打击是肯定的。
俄罗斯毕竟是大国，不会像伊朗这么惨，GDP腰斩应该不至于，不会掩耳盗铃地搞固定汇率。但是真要被SWFIT大规模封禁，经济混乱负增长个两年左右应该不可避免。到时GDP怎么算也说不好，有钱也用不上，贸易方式需要全面重整。但是伊朗和朝鲜都撑了很多年，俄罗斯条件要好多了，撑下来应该没有问题。
需要指出的是，如果俄罗斯没有发生政权更迭，是不可能向美欧制裁服软的。历史说明，美欧制裁有时能狠狠打击对手，但只会增加仇恨，不可能让硬气的俄罗斯低头。俄罗斯大费周折冒着巨大损失对乌克兰动手，不会灰头土脸地又回到原点，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回不去了。美国战略上的失败是必然的，把大国逼到墙角，生出巨变，美国内部已经有一些反思的声音。
战略失败，靠SWIFT下黑手让俄罗斯经济损失惨重，这只是两败俱伤的行为。金融攻击能挽回一些颜面，但不可能以美国胜利收场，它一定会付出巨大的战略代价。
长期来说，其实看伊朗就很容易明白，美国做不到一手遮天。伊朗慢慢找到了新的“活法”，除非直接动武，美国基本上束手无策了。这就必须提到，以中国为首的新兴发展中国家势力，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中国的作用
2020年中国与伊朗贸易额仅149亿美元，诡异地跌到了15年来的新低。2021年前10月再降6.5%，看似一片惨淡。但是中伊在2021年3月签了25年全面合作协议，有说法是25年向伊朗投资4000亿美元！关键是用人民币结算，贸易数字扯不清了，特殊情况，可以理解。
其实印度找伊朗买油也比较积极，用卢比支付买油安排是有的，最近印媒还报导说多国不顾美国禁令找伊朗买油，印度也要和伊朗大做生意。
中国有个“昆仑银行”，为中伊贸易提供结算服务，美国早在2012年就制裁了。但是昆仑银行在美国没有业务，根本不怕制裁，也和SWIFT没有关系。据说其业务就相当于是“易货贸易”，只要两边配合，就完全闭环美国根本插不上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事，成为外贸圈“神一般的存在”。
相比之下，欧盟试图用自己搞的INSTEX结算系统，替代SWIFT和伊朗交易，但是效果不佳，因为也相当于是易货贸易，货又组织不起来。如果搞大，那就会被美国制裁，美国只让搞点人道主义贸易。俄罗斯央行也搞了个SPFS，因为2014年乌克兰危机时美国威胁要把俄罗斯从SWIFT除名，先做些准备。但是这就像手机APP开发，搞起来容易，没人下载使用，效果就不太好。
可以预期欧盟、伊朗、俄罗斯不太可能搞出代替SWIFT的全球银行结算系统。还有种种如用加密数字货币搞贸易的说法都不靠谱。但是中国贸易量足够大，而且有投资能力、着眼长远，双边合作空间就很大，而且技术上也不复杂，就两国银行闭环结算就可以了。
中国的商品供应能力极为可观，国际货物贸易地位上可以说已经超过了美国。再考虑美国商品的单价较高，中国商品较为低价，中国的实际市场份额更高，如美国超市中国商品数量明显超过贸易额占比。如果将欧盟内部的贸易扣除，中国的货物贸易实力也超过整个欧盟。
如果俄罗斯和伊朗一样，积极和中国发展经贸关系，理论和实践上确实可以拍胸脯说“中俄合作没有止境、没有禁区、没有上限”。这不是吹牛皮，也不是形容，而是确实可以落实到具体的项目和商品上。
中国的问题是在金融上市场份额很小，人民币结算份额刚超过日元也才3.2%。所以中国的贸易也是借助美欧建立的国际金融银行体系进行的。但这并不是说中国没有实力搞与货物贸易相配的金融，只是需要对方配合。中俄刚签的30年天然气协议说用欧元结算，那是为了帮俄罗斯与美国争抢欧洲天然气市场。如果SWIFT系统不配合，那改用人民币或者双边货币结算毫无问题。
对于这种双边合作，美国从技术手段上毫无办法，除非搞无限的“长臂管辖”，说中国公司和伊朗俄罗斯做生意就制裁。现在就连这也搞过了，中国并不怕。
其实布热津斯基等美国战略家早就指出，中俄伊三家战略合作是美国应该尽量避免的。但是近来的情势发展，中国不需要做特别的动作，只是做好自己，在美国的神操作之下，这事就自然成了。中俄伊在欧亚大陆上形成一个稳固的大三角区域合作关系，已经没有悬念。中亚在阿富汗变天、集安组织平定哈萨克斯坦动乱之后，在中俄伊三角内部形势向好。就连印度也会来参与合作，再加上和中国关系不错的东南亚、西亚各国，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世界中心区域已经成形。
以中俄伊为坚定的“反制裁”核心，加上印度、南亚、东南亚、西亚，再加上非洲，人口能接近60亿，其实已经成了世界的绝对主流。美欧加上澳新日韩一共也才10亿人规模，就是在媒体上装得跟全世界一样。
美欧的打算是，通过SWIFT等金融手段，将俄罗斯从“世界经济主流”隔绝开来，造成“没人和俄罗斯做生意”的效果。在短期，这确实会造成冲击，俄罗斯将遭受惨重损失。但是长期来说，美欧的操作只会反噬自身，促成中俄伊紧密合作，战略上走向失败。
受制裁的各国渡过混乱期后，将在中国互惠互利的简单操作之下，避开复杂又不可靠的金融体系，从回归到易货贸易开始，引入中国投资、开放市场、发展实体经济。发展中国家有力出力，无力靠中国发展技术也行，整体实力一定会越来越强。欧亚大陆的世界核心地带，要资源有资源（欢迎俄罗斯加入），要技术有技术，要资金有资金，要人口有人口，要市场有市场，而且人均GDP还有很大发展空间。发展中国家有中俄伊为榜样，必然能够绕开美欧的无耻干扰和不平等贸易剥削，走上经济发展的新天地。而美欧有独立观察的公司看着财报，也会顺应潮流，不会陪着极端政客和民粹一条道走到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