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第一次知道「跑龙套」这个词是在周星驰主演的《喜剧之王》里,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尹天仇在所有人口中,都是个「死跑龙套的」。
在中国的影视行业,「死跑龙套」的最密集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北京,一个是横店。在大多数时候,这个群体都远离大众的视线,被挡在娱乐圈灯红酒绿的背景板后面。直到去年冬天,一位娱乐圈顶级明星的税务风波导致整个影视产业陷入了寒冬,而首先失去饭碗的就是横店那些没戏可演,又没有资本休长假的「死跑龙套」。
本期故事中,我们采访了一位离开横店的年轻演员。他叫张洋,今年 24 岁。
1. 横店攻略
我不是科班出身,大学读的是播音系。艺考那会儿,父母说,做演员没前途,考播音的话,将来总归会有出路。
可临近毕业,我还是决定去横店闯一闯。
去横店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先从群众做起,三个月后慢慢转特约;如果半年之内还不能演到角色的话,我就打道回府。
给大家简单解释一下,横店的演员分这么几种:由下往上,依次是群众演员、小特约、中特约、大特约,在往上,就是正式的角色。
群众演员不难理解,就是主演的背景板,一天八十,超时加钱,淋雨加钱,演死尸再加钱。
那什么是「小特约」?举个例子,大家都看过宫廷剧吧?比如说,那些在皇帝、娘娘背后扇扇子的角色就是「小特约」的戏,一天 200 。
「中特约」呢?还是在宫廷剧里,假设剧情里面皇上正在和大臣商量国事,突然有小太监冲进来,「报!皇后娘娘出事了!」如果剧情到此为止,皇上没理下人,直接冲出去了,那么那个小太监的戏就还是个「小特约」;如果皇上问,「出什么事了?」小太监解释,「皇后娘娘摔倒了!」,也就是说,多了几句台词,那这戏就得算是「中特约」,一天 300 到 500 。
至于「大特约」,我就不赘述了,大家以此类推就好。总之,不论镜头多少,都只有一场戏。
在横店,如果你能演到「特约」,就已经领先了 50% 的人;如果你能演上角色的话,你在横店就可以横着走了。
■ 图片来源:电影《我是路人甲》
2.「走,哥带你去跑龙套」
来到横店,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演员工会,办一张「演员证」。
所谓的「演员工会」是横店影视集团旗下的一个组织,用来登记演员,管理演员。有了演员证,你才能进出横店的各个片场找机会演戏,而演戏的酬劳也是通过工会统一发放的。在剧组和演员之间,演员工会会抽取 10% 的提成。
到横店的第二天,我就去了趟演员工会。办证很简单,只要年满十八岁,出示有效证件,再缴上十块钱工本费,人人都能在横店当演员。
排队的时候,我跟排在我前面一哥们儿聊熟了。他叫杨波,是来补证的。他来横店一年了,一直在跑群众。
第二天,杨波就带我去跑群众了。那部电影你可能看过,叫做《建军大业》。
那天早上,我是四点半起床的,早早地到了万盛南街集合。我记得那天是 11 月份,天亮得特别晚。我到集合地点的时候,发现现场乌泱泱一片人,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阵子,群头来了,给几百号人点了名,才带我们上了剧组大巴,前往拍摄现场。
那是一场战争戏,是在山里拍的。那场戏动用了 400 个群众演员和 400 个解放军,还有一些特约演员。粗略估计,现场有将近一千多号人。对了,我在现场还看到了刘伟强导演和台湾演员杨佑宁。
到了拍摄现场,我们这些群众演员先是被带去化妆、换衣服。我印象最深的是被发到的鞋子。当时,工作人员给我们一拨人扔过来一个很大的黑色垃圾袋,里面装满了破破烂烂的老北京布鞋,还湿乎乎的。一阵哄抢后,我拿到了一双不知被几万人穿过的鞋子,一咬牙,还是穿上了。
一切准备好后,我们被带好了挖好的战壕里。那场戏很简单,就是冲锋。副导演拿着喇叭,一声令下,「兄弟们冲!」我们就大声叫喊着冲出去;副导演喊,「开枪」,大家就端起道具假装射击;至于开枪之后的戏,就没人管你了。按照副导演的说法,我们这些兵仔冲锋的过程中只管跑就行,跑累了的话,躺下装死就行,反正中弹效果后期都可以做。
说实话,这部电影后来上映的时候我去看了,但真的找不到自己。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那场战争戏,可冲锋的人群中,镜头一晃就过去了,连自己在哪个位置都没找到。
我还记得,那场冲锋戏我们拍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十点才收工。那一天,我的收入是 112 块钱。
■ 图片来源:电影《我是路人甲》
3.「小伙子不错!有戏找你」
那天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再也不要跑群众演员了。
其实关键不是觉得辛苦。那一天下来,我有一个强烈的体会: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上的锻炼,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另外,在那天拍摄的过程中,我还观察了一番周围其他的群众演员。我发现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年纪都和我父亲差不多大,看起来状态很萎靡,一点都没有演员的样子。
于是,我告诉杨波,「我明天不跑群众了,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他说,「那你干嘛?」
我说,「我要去跑组。」
他说,「哼,祝你成功!」
我当然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跑组是很难的。
简单解释一下,所谓的「跑组」,就是演员拿着自己的照片和简历去剧组上门推销。一旦简历被剧组看中,就有机会成为一名特约演员,临时被招过去演上一、两场戏。在横店,像我这样初来乍到,没有门路,没有中介,也不是科班出身的新人要想成为一名特约演员,只能去跑组。
第二天,我跑了七个组。每个负责收资料的人都对我说,「小伙子不错!有戏找你。」很快我就明白了,当他们这么说时,就意味着我没戏了。
■ 图片来源:电影《我是路人甲》
4. 天降贵人
跑组的过程中,我又认识了一位朋友,名叫刘奇伟。如今回想起来,他应该算是我在横店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这个刘奇伟来横店也才一年,不过,他已经跑上了特约演员。他说,「向我这样相貌普通的都能跑上特约,你形象好,肯定没问题」。几天后,他介绍我去了一家影视公司,在那里,我遇到了我在横店的第二位「贵人」——魏劲松老师。
我第一次见到魏老师是在那家影视公司的一间办公室里。当时,我进去送资料,他叫住我问了几句,就算是认识了。
坦白说,和魏老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看他有点不顺眼,因为他穿衣打扮很女性化,说话的声音也很尖,总之,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另类。
当时,他告诉我说,晚上他们公司有表演课,问我愿不愿意过来,我便答应了。
晚上上课时,我才发现,魏老师的演技居然这么好!一问才知道,他在横店被称为「太监专业户」。来横店之前,他是在夜店演反串的,所以说,虽然他的长相很阳刚,但演太监确实出神入化。
他的课有二三十个学生,主要是教表演的入门课「解放天性」。有时候,他还会把自己平时演戏拿到的台词带到课堂上来,给我们做练习。
自从加入魏老师的培训班,我的横店之路似乎一下子就柳暗花明了。魏老师不仅会给我们培训表演,有时候还会给介绍角色。
很快,我就抓住机会,成为了一名特约演员,隔三差五能接到一些活儿,演小侍卫、小太监,或者是抗日神剧里无关紧要的小士兵。尽管每次只有两、三句台词,但这个时候,在我心目中,自己已经成为一名演员了。
■ 图片来源:电影《我是路人甲》
5. 作为演员,
扮演一个「奸夫」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在作为特约演员演过的大大小小的戏里面,我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在一部名叫《打土匪》的电视剧里。在那场戏里,我演的是一个「奸夫」。
当时,和我对戏的是一位老演员。我后来还特意查了一下,那位老师演过《琅琊榜(电视剧)》,扮演老皇帝。在《打土匪》里,他演的是一位老爷,而我扮演的「奸夫」睡了他的三姨太,去演的就是「奸夫」被处决的那场戏。
我演那场戏的时候是 12 月份的一个晚上,特别冷。开拍之前,我其实很紧张,因为那是一场情绪很亢奋的戏。当时,我被人一脚踢倒,跪在了老爷面前,一边打自己耳光,一边磕头认错。
拍完第一遍后,导演就冲了进来,说,「太好了,太好了,来,快给这个小伙子一个特写」。
于是我又多演了一条。镜头对着我的脸拍的时候,我的心里满是成就感。
拍摄结束后,现场的工作人员都对我连连夸奖。还有个场工对我打趣,说,「小伙子,挺有生活经验嘛」。我挺开心的,感觉自己终于被人认可了。
■ 图片来源:电影《喜剧之王》
6. 我只是一个路人甲
但没想到的是,和大多数励志电影的情节不同,我并没有因为这场成功的表演而更上一个台阶。相反,在我短暂的演员生涯中,这个「奸夫」的角色就已经是唯一的巅峰了。
在这之后的一年里,我始终在这样的小角色里打转转,随时可以被替代,也随时可以被丢弃。
我领悟到这一点其实是在我来横店的半年后。当时,我接了个抗日剧的活儿,演一场特约。那天,我七八点钟就到了片场,等到下午两点才被叫去做准备。可等我换好衣服出来,副导演却告诉我,「你今天不用演了,因为你那句词导演刚刚让另一个人说了」。
我无话可说,那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 图片来源:电影《我是路人甲》
作为特约演员,这样的事情很常见——被替代、被忽略,那怕你最终演好了那场戏,最终剪辑时,被剪得无影无踪也是十之八九的事。对导演来说,我们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
越往后,这样的局面反而越来越多。一天天下来,我觉得自己在横店似乎不会再有往上发展的机会了,每天都只是原地踏步。
更糟的是,当我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是,我也慢慢了解到了那些传说中的「潜规则」,明白自己需要牺牲什么,等待什么,以及坚守什么。
第二年十月的一个晚上,我坐在万盛街的一家星巴克门口,突然觉得心灰意冷。我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一直这样原地踏步,到了三十岁还没有上一个台阶,我该怎么办?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我不做演员,我还能干什么?
我一边想,一边哭。哭着哭着,我给我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不想干了。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干了。
7. 离开横店
我在横店呆了一年多。走的那天,我谁也没有告别。
在那一年里,我认识的很多横漂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他们和我一样,是带着梦想来的,最终也还是带着梦想走了。
其实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不管是北漂也好,横漂也好,港漂也好,我们全中国在外面打工的都是相对意义上的漂流者。对我们这些横店的演员来说,其实并没有任何人会真的拿我们当成演员来看,除了我们自己。在事实上,我们就只是一些打散工的人而已。
这场梦早就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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