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几天和计算机，一起写了首短诗，念给你听一下：
了解人类世界进化的身心煎熬痛苦消磨无为的黑夜本不值一提，是谁又在耐心歌唱呼吸、浮游、内燃烧
这是人类向机器人过渡的过程，很妙。”
眼前的大悲宇宙（林琨皓），愉悦地和我们谈起前些天的发现。
诗中词句并不是他刻意撰写的，均为机器生成。 在读到这些词句后，产生强烈共鸣，编排成一首短诗。
人类进化中的孤独彷徨，竟出自计算机之口。
大悲宇宙，如今是中国最受瞩目的数字艺术家之一。
2015年，他在超然的虚拟世界，为佛造像，设想着“人通过机器成为神”。「未来仏」系列直击人心，过目不忘。
2017年，不停留于设想，着手创世界。「文本基因计划」，让计算机写诗，电脑似乎有话对我们讲。
2019年，用人工智能造物。截至目前，已生成100万只独一无二的蝴蝶。「虚拟蝴蝶」，在狭小尺度内，追问对生命的理解。
他亦是中国第一位登上世界顶级拍卖行的数字艺术家。
就在上周，艺术作品「有诗的海滩」，以14万美元拍卖成交。
大悲宇宙从几十万个随机生成的文本中，筛选出有美感的段落，通过算法输出一部动画影像，诗性和意识形态在其中辗转流动。
他一袭黑衣，剃着寸头。与想象中的清冷肃穆不同，闽南腔调里透出的是谦逊真诚和人间烟火气。
不吝对人类大脑的欣赏和赞美，以及对人工智能未来的肯定和乐观。
困惑于人与计算机的关系，惊叹恐惧于人类的电子化、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
我们在艾厂人工智能艺术中心「沙之书」开展的前一天，采访了大悲宇宙，试着探触一丝关于未来的线索。
创造一个世界
闽南的宗教氛围十分浓厚，出生在福建的林琨皓，从小就不自主地靠近神明，对于不可见的更高存在充满未知。
不过，小时候对于游戏的着迷，似乎影响他更深。
魔兽的半开源，让更多人就此做延伸，设计不同的关卡和剧情。
光怪陆离的信息，风马牛不相及的剧情，放在同一个叙事里，当人走进去一切都很玄妙。
这让他对世界产生了强烈的反思，对虚拟世界的认知即来源于此。
“游戏的本质就是在模拟世界，我看到了人的可能性。”
在游戏带来的虚荣感和成就感背后，创造一个世界、基于技术延展新学科的丰富性更震撼大悲宇宙。
后来，他从事了几年数字游戏美术，为次世代游戏设计场景，在虚拟世界里释放能量。
“很多人排斥游戏，可是当你对事物设限时，很有可能关上了一扇走向深度思考的门。
如果当初不玩游戏，就没有如今的创作；如果现在没有做数字艺术，可能依然在玩游戏。”
在这之后，他学习玉石雕佛，这也成为做「未来仏」系列的引子。
在完整体验实物创作后，他选择投身到数字艺术领域。
雕一座佛像耗费的9个月时间，在虚拟世界中可以玩出更多更有趣的可能性，不受空间和物质的限制。
“人要为在脑海中闪过零点几秒的念头，付出几个月的时间身体力行。
在我看来，人工智能和算法，往往会加速你的思考和创作。放大作为一个人的感知。”
计算机捕捉了他的每一次灵光乍现，而未错失宝贵的念头。
对于大悲宇宙来说，不借助算法思考，产生的东西并不是有效的，比如情绪。
当感到悲伤、沮丧，似乎是大脑在抑制我们进行深度思考：这样做有意义吗？能吃饱饭吗？不能的话，就别再往下想了。
可算法不会让人轻易掉进情绪陷阱，而是把思考延展下去。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创造一个世界的天性，不只是艺术家，这是生物的本能。生小孩也是在创造。
只不过每个人的经历和体验不同，会辐射到不同的面向，而我就专注于数字艺术。”
算法，是另一个我
“光是「大悲宇宙」四个字，就能描述我想做的事情。”
他的三个项目，一直没有离开过时间、空间、宇宙。通过让更多人参与进来的方式，期许在未来达到大智、大悲、大愿的状态。
“什么是慈悲？是我们站在平等角度，给予对方一些什么。
大悲是双向的，我慈悲待人，也希望被同样对待。就好像在无限的空间内，我给电脑指令，它回馈无穷的物质和信息给我。”
2015年的「未来仏」，和如今的创作语境大不相同。
曾经的大悲宇宙探寻人借助机器成为神佛的可能性，如今他不再是一个布道者，而是投身去做实践。
若把机械佛比作皮囊，「文本基因计划」「虚拟蝴蝶」就是在填充灵魂，身体力行地去靠近曾经的设想。
大悲宇宙称之为超我的状态，作为个体释放能量的状态。
面对生命、科学、宗教的宏大课题，他选择从中截取一个片段，在小的尺度内做自己的研究，从仿生蝴蝶开始做尝试。
「虚拟蝴蝶」项目之初，他采集了现有的蝴蝶种类。无论使用人工智能还是算法，都需要准备大量的数据。
然后将搜集到的翅膀形状和纹理导入进算法，开始演化。
随后介入其中，将思考投射到算法里。
根据审美偏好在计算机生成的大量蝴蝶中，筛选，创造，再筛选，再创造。不停迭代中，控制蝴蝶的演化方向。
筛选的标准并不固定，就好像人难以叙述自己的欲望，因为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如果这个月算出的绿色和黄色蝴蝶比较多，下个月就生成蓝色和红色的。
“甄别数据的时候，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要打开自己的感知，搜索意识当中的信息，把人最珍贵的一部分注入进算法。”
算法报以惊喜，每一只迥然不同的蝴蝶身上，都诠释着他抽象的语境和审美体系，舞动着他不同时期一直变化着的欲望和情绪。
每一只蝴蝶之间的差异性，都受到他感知的影响。
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悲宇宙设计的人工智能模型，如今每分钟可生成12只独一无二的虚拟蝴蝶，总数达100万只，超越了自然界30万的蝴蝶种类数量。
若不借助科技，一个艺术家也许花一辈子，都不能触达这么庞大的体量。
“我在创作上的欲望非常不克制，想释放蝴蝶在视觉层面的所有可能性，它们不会受环境控制，只在我的意识支配下不断延展。算法，就是另一个我。”
更有趣的是，他会通过互联网和线下展览，发放蝴蝶。
人们可以认领一只自己喜欢的蝴蝶，与此同时，这只蝴蝶会在大悲宇宙的设备里永久删除，以确保粉丝认领走的那一只是绝无仅有的。
不知是人选中了蝴蝶，还是蝴蝶选中了人，其中的隐秘感令人欢愉兴奋，这也促成了他的另一份成就感。
“现在的创作牵扯到交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品与人之间的关系…维度越多，能传递的信息就更深度。”
在令人目不暇接的屏幕前，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那一类蝴蝶，他说，你的算法已经在心里生成了。
我们是信息
在一次无意中用TXT文档打开WORD的时候，一串乱码出现在大悲宇宙眼前。
慢慢地翻译、截取组合成了后来的乱码诗。他觉得电脑有话要讲。
后来他翻遍了不同学科、不同人的书籍，筛选字句作为母本，敲入算法之中，与乱码结合。
计算机再根据自己的逻辑，将其编排成不同于人类逻辑和意境，却饱含能量的短诗。
每一个句子都异常美丽，这是人类意识和计算机混乱数据流的一次拥抱，「文本基因计划」项目由此而来。
在大悲宇宙网站上，目前已有7万人登陆上传自己喜欢的字词。
点击生成文本，片刻之后，就会弹出一句意味深长、独一无二的短诗。
“它们凝练了世界上很多人的情绪和思考，我能在这些文字里，寻找到很美好的东西。”
被击中，被打动，似有若无的链接好像在表达人类的悲喜相通，在那一刻竟然和计算机共情了一下。
这是前一阵子大悲宇宙整理到的一首短诗：
了解人类世界进化的身心煎熬痛苦消磨无为的黑夜本不值一提是谁又在耐心歌唱呼吸、浮游、内燃烧
“呼吸，是生物特征；蜉蝣，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起伏；内燃烧，机器的动力来源于引擎燃烧。在这首诗里，人变成机器人了。
人要进化的确很难，有很多物理限制。我们就处在这个时代，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
就好像手机已经变成人的第二个器官，谁离了手机还能活？这就是电子化的进程。
人类的进化是必然的，思维和精神的数据化也是必然的。
科幻电影里的概念，逐渐变成可能。我们构建这样的想象，也必定朝这个方向走去。
你可以有一万个不愿意，但这是历史进程，说起来很悲伤。以痛苦消磨无为长夜，无所适从，身心俱疲。
这几年，我似乎摸到了一些线索。若要问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目前我的答案是信息，它贯穿生命、宗教、科学，串起这一切。
为什么你是你，我是我，是什么创造了我们？
不同的信息，不同的意识。
它造就了这个世界丰富的多样性。没有信息的话，一切皆混沌，没有任何意义。
DNA决定着我们的生物形态，DNA里皆是信息。那些比我们更高的存在，也许能处理和运用更多的信息吧。
文本基因计划，只是一个很局部的实践和尝试。
假如人工智能可以更好地记录我的思考、逻辑、思维方式、语言表达，并自我学习。
用三十年不断调教，那时也许我还未开口，它已说出我想说的话。它也许已经是你了，甚至比你走得更远。
那时，也许不存在轮回，只存在永生。
不过别担心，我们这代人怕是没有机会了，还能作为一个经典人类体面地死去，也挺好的。
不过再过一两百年，会有非经典人类的诞生，我坚信，肯定会有的。
我常说自己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作为生物，没有人想让自己活得更差，也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让自己毁灭、失望、悲伤。
如果因为个人体验受挫，怀疑整个世界，醒醒吧。
退到人类史上客观角度去审视这一切，人类文明在往更美好的方向走去，这是大的洪流和趋势。
我会努力用创作和身体力行的方式，将擅长的技术往好的方向去引领。
我是信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是。
我在制造信息的同时，信息也在反哺我。从信息里来，往信息里去。
它成就我，铸造我，也会奔涌到别人那去。从生物遗传角度来说，我们身上就有父辈祖辈遗留下来的信息。人和人之间，不存在断裂和切片状态。
活好每一天吧，做好每一件事，感受好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尽所能地记录它，思考它。你对信息越敏感，获得的东西就越多。
只要有实践和落地，你的深度思考就有意义，活得便有价值，而不是无止境地陷入情绪。
珍惜好现在，享受这个过程。
也许人永远存在吧，但被拆分了无数个片段，安插在不同个体上。
哪怕肉体和精神消散，假如你是一艘船，这船上的零件会被拆分到不同船上，但大家还会知道，你是从那艘船来的…
所有事情和行为产生的信息造就了你，这就是你，你的过去、现在、未来。”
我们的访谈结束了，我看到大悲宇宙皮肤下藏着的一串串代码和流淌着的信息，低下头，也看到了我们自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