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部国产纪录片,悄悄登陆中国大陆院线。
画面绝美,配乐空灵,内容真挚感人,但可惜,它的主题也许注定没有热度…
它讲的是,一个96岁高龄的老人,与中国古典诗词的故事。
听上去曲高和寡,但乌鸦觉得,这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去铭记的人,去了解的故事:《掬水月在手》
1924年7月2日,北平,察院胡同23号。
一间拥有上百年历史的大四合院里,一名女婴降生了。
她是家中长女,父母为她取名:叶嘉莹。
三岁时与小舅李棪(左)及大弟叶嘉谋(右)合影
这是一个非常旧式的书香世家,先世是蒙古裔的旗人,本姓叶赫那拉,民国后改姓叶。
叶嘉莹的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接受的是新知识,但在子女教育上,依然采用传统那一套。
女孩子不允许出去玩,荡秋千、踢毽子之类的,叶嘉莹都没有尝试过。
从三四岁识字开始,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
到了读小学的年纪,父母也没有把她送去小学。
他们认为,儿童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大狗叫小狗跳”之类浅薄无聊的语文。
于是,他们为女儿请了家庭老师,读《论语》,读《唐诗三百首》…
直到她9岁,才送她去读了一年小学。次年,叶嘉莹就以同等学力考入了北平市立第二女中。
叶嘉莹与弟弟们的童年合影
叶嘉莹的童年少年时期,陪伴她的,是古典诗词,是四大名著,是《七侠五义》《小五义》…
为了看书,她常常晚睡,母亲叫她熄灯了,她就拿个手电筒躲到被窝里看…
这是她一生中难得的轻松快乐时光。
家人鼓励她读诗,教她节奏、声律平仄,教她对对子,作诗,写古文;
时不时地,家中的长辈就搞起了诗词大会,伯父、伯母、父亲、母亲一起吟诵,男士常常大声诵读,女士则低声吟哦…
那是一个还没有污染的时代,北京晚上的天空,繁星璀璨。
每到夏夜,叶嘉莹就在院子里铺上一张凉席,仰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满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诗意,久久不肯离开…
只是,美好的时光,那么短暂。
1937年,叶嘉莹上初中二年级,北平沦陷了…
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于10月16日上映,豆瓣评分8.3。
影片描绘了中国古典诗词大师叶嘉莹的传奇一生,用诗词串起她历经战乱、遭受迫害、海外飘零,晚年归国执教的人生轨迹。
由《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文学电影总监制陈传兴执导,花费三年时间,远赴10个地区取景,采访了包括白先勇、席慕蓉、痖弦、汉学泰斗宇文所安等文化名人在内的叶嘉莹亲友学生43位。
并邀请音乐家佐藤聪明,以杜甫《秋兴》八首为本,结合雅乐及现代乐,创作电影音乐。
导演陈传兴和叶嘉莹合照
诗人席慕蓉
诗人痖弦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中有大量的空镜。
残荷、冬雪、扁舟、飞鸟、游鱼、落叶、深林、庭园、壁画、浮雕、字画、衣服…
整个空镜拍摄都环绕着河洛地区和黄河流域,都是中国诗词的起源地。
陈传兴说:诗歌随着时间变化,一两千年下来,外在的自然环境和整个大空间已经不一样了,我们基本很难再去重现…什么东西不会变?山川不会变、风月不会变、河流不会变…每一次空镜,就像词的一种断句、韵脚…
很多人知道叶嘉莹,是2018年和2019年,她把毕生教书育人做学问攒下的积蓄,捐赠给了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研究,累计捐赠3568万元。
人们说,她是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更多人尊敬地称她为:叶嘉莹先生。
在国人心目中,她就是神一般存在。
而在这部纪录片里,我们得以看到叶先生的多个侧面,她似乎卸下了神的光环,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甚至有时候还会流露出小女孩的羞涩和笑容。
据说,低调的她曾一度拒绝出镜,导演再三恳求,才有了这些珍贵的画面。
有网友这样评论:她不是大树傲立风雪,却是风雨雷电过后依然摇曳的芦苇,她是荷马、是杜甫、是中国诗歌的女儿,是这个时代的《国风》。
王国维曾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这也是叶嘉莹一生的写照。
她13岁时,北平沦陷,她亲耳听过卢沟桥上的枪炮声…
那些年,像她家这样的诗书人家,也吃不上白面了,只能吃又酸又臭的混合面。
出门走到胡同口,就能看到墙角躺着饿死的穷人…
父亲随国民政府南迁大后方,与家中断了音信。母亲心中牵挂,郁郁成疾,最终被诊断为子宫瘤。
叶嘉莹说:那年9月刚开学,母亲让舅舅陪着,去天津一家医院做手术。当时我要陪,但母亲说我还小,坚决不让,万万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叶嘉莹的姨母(左)、母亲(右)
那一年,叶嘉莹17岁,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也还远没到能坚强面对生离死别的年纪,突然丧母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她悲痛欲绝,说这辈子都忘不了,母亲棺殓时,钉子钉在棺材上的声音…
然而,她不知道,这只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劫难。
1948年,她结婚了。婚后随夫南下,又一起去了台湾。
以为可以躲避战乱安心过日子,谁知白色恐怖迅速蔓延,1949年,丈夫因为“思想问题”被抓走,留下了她和4个月大的女儿。
1948年叶嘉莹结婚照
叶嘉莹在台湾(后排右四)
次年,叶嘉莹和尚在吃奶的女儿,也被抓进了警察局,放出来时,她丢掉了工作。
丈夫生死未卜,一个人带着女儿无家可归,叶嘉莹只好投奔丈夫的姐姐姐夫。
在他们拥挤的小屋,她带着女儿睡在走廊里。
每天必须等人家都睡了,才能在走廊里打地铺,早上很早就要起来,把东西收拾干净。
叶嘉莹与女儿
后来,她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把女儿带去教室,安排在最后排,才能上课。
不得不说,她天生就是教书的料,只要往讲台上一站,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3年后,丈夫终于被释放。
都说结婚是为了找一个人,共同抵挡人生中的风浪,可她没有想到,丈夫本身就是风浪。
出狱后的丈夫,一直没有工作,心情不好时,就对着妻子女儿发泄。
1953年,小女儿出生了。丈夫不理不管,很不高兴,因为又是个女孩。
叶嘉莹一家四口合照
身心俱疲的她,产后第二天开始发高烧,又染上了气喘病,但没有休息太久,就又去工作了。
她太需要教书这份工作了。
那段时间,她非常瘦弱,同事说不敢碰她,怕一下子会把她的手臂拉断。
上世纪50年代,叶嘉莹在台湾教书
每天下课回来,她都感到胸部隐隐作痛,好像肺部的气血精力都已经全部耗尽,每呼吸一下都有被掏空的感觉。
除了应付工作,她还要努力兼顾家务,稍做得不好,就会招致丈夫的咆哮欺凌。
但接受旧式教育长大的她,选择默默承受一切。
有一阵子,她常常做梦,梦见已去世的母亲来了,要接她回去,又梦见丈夫在痛打女儿们,她拼命保护她们…
她说,那几年是人生中最为艰危坎坷的时光。因为政治的动荡不安、因为个人的漂泊无依,因为家庭的忧患。
她时常想起王国维的词: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
她觉得就是在说自己:根本不曾开花,就已经零落凋残了。
日子,终于一天天好起来。
因为课讲得好,她被台湾大学聘为教授,并先后受多所大学、广播电台、电视台的聘请,教授诗选、文选、词选、曲选、杜甫诗等课程。
1966年,叶嘉莹赴美国讲学,先后任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客座教授。
1969年,她和家人在温哥华定居下来,成为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
生活总算是安定下来了,然而命运再次给她开了个玩笑…
1976年,她的大女儿和女婿开车出游,遭遇车祸,双双离世。
那一年,叶嘉莹52岁,白头人送黑头人。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十几天不见人,因为任何人的慰问,都只会引发她更多的伤痛。
她说:我以为苦难都应该过去了,没想到垂老之年,还给我这么大的打击…
叶嘉莹(右二)在长女婚礼上的合照
少年丧母,婚姻不幸,晚年丧女,远离故土、遭受迫害,叶嘉莹的一生,是动荡离乱的一生。
但她是那样一个勇者,怎会局限在悲观哀感的困窘之中?
人生再多的苦难,她都能退到一个位置,用那如水的力量,一一化解…
她说:我一生命运多舛,但从诗词里,我就能得到慰藉和力量,有了诗词,便有了一切。
诗词伴随了叶嘉莹一生。
她从小读诗,感怀、悲痛、孤独时,她就写诗。
母亲因病去世时,17岁的叶嘉莹将悲痛写进《哭母诗》: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52岁时丧女时,她一口气写出十首《哭女诗》: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痛失长女,也是叶嘉莹人生的转折点。
正是这一次打击,让她真正觉悟个人的短暂和人世的无常,她把对女儿的思念,转化为后半生的人生动力:回国教书,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转达给下一代。
从1979年开始,叶嘉莹每年利用假期,自费回国,到北大、南开等大学,讲授诗词。
那是刚刚恢复高考的大学校园,经历了10年的文化空白,大学生们对知识如饥似渴。
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人,讲中国古典诗词,讲得那么好,对他们来说,简直如获至宝。
但凡叶嘉莹的讲座,来听课的人不仅坐满了教室的座位,连讲台边的地上、阶梯上、窗台边,都挤满了人。
上世纪80年代,由于历史原因,许多年轻人已经读不懂中国古代伟大诗人留下的诗篇了,是叶嘉莹在古代与现代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把中国传统文脉,续上了…
此后数十年间,她在全国奔波教学,足迹遍布北京、上海、天津、南京、武汉、哈尔滨等数十所高校。
还前往马来西亚、日本、新加坡、港澳台等地讲课,被多所大学聘为客座教授。
从20多岁第一次站上讲台,到96岁高龄,她用澎湃的热情,感染了无数学子,把古典诗词,把中国文化的种子,播撒到世界各个角落。
因为身经忧患,她对诗词有很深的理解。
她讲诗词跟别人不同,别人讲课注重知识、背景,她对文字里面传达的生命更加重视。
她从不写演讲稿,每次讲课,都是信手拈来,又有新的发挥和生命力。
有人说,以前读诗词,就只是字面理解,但叶先生一讲,才懂得它好在哪里…
比如,讲“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她说:这后两句,写出了寂静中的一点动态,暮色之中的一点亮光,突然间使你的内心有一种感动和警醒。王维就是有这个本事,把这种微妙的情感传递出来。
比如,讲“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说:李后主跳出了闺阁之怨,写的是整个人类人生的无常哀感,是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孤独。
比如,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她又说:它有一种超然的旁观的味道,有一种史感…苏东坡透过历史来看盛衰兴亡,所以他的气魄显得最大。
她还特别重视诗词的音乐美。
她说:平仄韵律押韵,这些都非常重要,如果用演话剧的声调,夸张造作地来读诵,那就失掉了古典诗词的风格,也失去了古典诗词原来的感动人的力量。
她坚持诗词吟诵,因为在这个时代,传统的吟诵几乎失传了,如果不赶快抢救,就要灭绝了…
她在纪录片中说: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的遗音,现在的人不接受也没关系,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
2014年,叶嘉莹定居天津。
她过得很清贫,不讲究吃穿,每日清粥小菜,虽孤独一人,也自得其乐。
2018年,她变卖房产,加上辛苦教书多年的积蓄,全捐了。
钱财对她来说,从来是身外物。
2018年叶嘉莹为南开捐款1857万元,
2019年捐款1711万元
她说: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这是我所注重的真正美好的理想,所以我不在乎身外的苦难。
她说:我们学人文学科的,应该担当起把民族精神命脉传承下去的责任,不能让中国古代优秀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在我们这一代损毁、丢失。
她说:我体会到了古典诗词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我希望把这一扇门打开…
命运没有善待过她,是古典诗词帮她渡过人生一个又一个劫难,而她也反过来,用一生的光阴和努力,回馈诗词。
叶嘉莹在录诗词吟诵
最后,我想用叶先生写的《踏莎行》做结: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掬水月在手》已登录院线
排片不多,且看且珍惜
参考资料:
《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叶嘉莹口述,张候萍撰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叶嘉莹著,中华书局
《叶嘉莹传》,熊烨编著,江苏人民出版社
《唐宋词十七讲》,叶嘉莹著,北京大学出版社
《叶嘉莹说初盛唐诗》,叶嘉莹著,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