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我国大多有心理问题的人都耗着 不知是病

在取得阶段性胜利后,国内新冠肺炎疫情狙击战的硝烟渐渐散去,但同时,另一场救治工作还在积极进行之中,即为了让患者及其他受疫情影响的人重新回归家庭和社会,需要对他们进行康复和心理疏导。

对于他们来说,疫情带来的心理创伤和阴影仍有待抚平和治愈。

“灾难以后,人们容易产生心理问题。汶川地震后一年左右,还有很多人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甚至自杀。SARS 以及此次疫情后这种现象也存在。如果有及时的心理干预,这类问题就能减少。我们希望这种事少发生,或者不发生,但是绝对不发生是很困难的。”

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陆林院士近期在接受网易科技《科学大师》记者独家专访时说。



疫情暴发,医务工作者纷纷上阵应战,身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精神心理学专家,同时也是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联络组专家、世界卫生组织“新冠肺炎全球研究路线图”专家组成员,陆林院士和他的团队也肩负了重任。

一方面,他需要深入国内一线疫情现场,实地会诊患者、指导心理体系建设。另一方面,他也需要代表中国参与世卫组织全球专家组的定期会议,分享中国经验和做法,协助世卫组织制定有效的疫情防控策略。

今年5月上旬,陆林带队奔赴武汉,针对新冠患者的康复和心理疏导情况,开展了为期一个多月的调研和救治工作。他走访了20余家综合医院、精神专科医院、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等,其中包括了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院和协和医院、武汉大学人民医院、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武汉市金银潭医院等新冠定点救治医院,实地接触在院患者、会诊病情,深入了解疫后心理疏导工作的难点,带领湖北专家制定心理疏导实施方案等。

《科学大师》记者从陆林院士那里了解到,在此次疫情中,有两个群体的精神心理状况亟待关注——患者和医生。

在武汉方舱医院建成之初,很多患者对进方舱医院有着本能的恐慌排斥。陆林院士等专家积极建言,认为不仅要把患者集中收进方舱医院,还要营造良好的环境氛围,诸如开展文体娱乐活动、提供充足的生活保障等,让患者能放松心情,主动愿意住进方舱医院,从而减少社会上的交叉感染。

疫情之下,社会精神心理服务需求激增,陆林告诉《科学大师》记者,在最初驰援武汉的四万多名医务人员中,就有四百多位精神科医生,而在当下,他们团队还有十几位同事驻扎在武汉,帮助当地社区和定点医院开展患者康复和心理疏导工作。

值得注意的是,投身抗疫一线的医务人员,也是精神心理服务需要重点关注的群体。据陆林介绍,疫情期间医疗物资缺乏、工作强度倍增,医务人员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积极的心理疏导有助于降低医务人员心理问题的发生。

现年54岁的陆林,是中国精神心理学领域唯一的一位中国科学院院士(2017年当选)。由于这个专业此前在公众和主流科学阶层关注度有限,他的当选也象征着中国精神心理学地位的提升。彼时有舆论称,陆林的当选“说明精神医学不再无人问津,对国家来说是好现象。”

陆林期待,经过本次疫情后,国家能够尽快着手建立像疾控中心(CDC)那样的“国家心理危机干预中心”,形成一个体系完整、覆盖广泛、响应及时的心理健康干预机制,不仅能够有效应对重大灾难事件导致的心理损害,在平时,也能常态化地消除由于心理问题导致的各种社会危害事件,使大多数群众都能得到心理关怀和帮扶。


▲陆林院士(右二)在武汉的新冠肺炎定点医院看望患者/图片来源:北医六院


Part 1 只要早期积极干预,多数精神心理疾病是能治好的

《科学大师》:这一次您带队去武汉一个月,走了很多现场实地了解情况,武汉那边疫情后的心理重建情况怎么样?

陆林:新冠肺炎疫情对患者、医务人员、警察、干部以及一般大众的心理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我们前期进行的调查显示,疫情期间,人群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存在焦虑、抑郁、失眠等问题,约一半的一线医务人员有抑郁、焦虑和躯体化症状,新冠肺炎患者中精神心理问题的比例更高。虽然当前我国疫情已经得到有力控制,但疫情造成的心理影响仍持续存在。

举个例子,一些患者到现在康复都不太理想,仍心有余悸,无法回归正常工作和生活,甚至不能出院,一出院就心慌,就出现憋气等呼吸道症状,这主要是因为心理上的负担导致的。

还有新冠肺炎患者的家属。我们在武汉的时候,遇到一位老大爷,疫情期间女儿和老伴儿相继去世,他在这个世界上最近的两个亲人没有了,留下两个外孙子,又随女婿去了外地。社区志愿者陪他到火葬场把骨灰领回来,整个人处于崩溃状态。像这样就需要及时进行心理疏导,我们希望社区心理服务志愿者,或者是心理治疗师、心理医生帮助解决和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心理疏导或治疗也要因人而异。如果这个人能够认识到家人已经去世了,他还要活下去,就能接受现实,慢慢走出来,这时适当做一些心理辅导,就能够见效。如果长期沉浸在悲伤中,就要在心理专业人员的指导下进行正规的心理治疗,必要时还需使用药物治疗。

《科学大师》:我们对于这些人,有什么样的追踪机制么?他们可能自己有问题也不一定讲出来?

陆林:我们目前在武汉专门针对新冠肺炎患者开展康复和心理疏导工作,主要关注的就是患者的远期预后,包括躯体和心理两个方面。针对不愿意说出问题的患者,我们会进行专业的心理健康状况评估。如果发现有心理问题,会给予指导或建议他们去当地专业机构寻求帮助。

针对医务人员也是同样的,我们开发了一些专门的 APP,对其进行筛查评估。发现有问题的,在征得本人同意下提供干预。针对群体,我们会进行集体的心理健康科普讲座,教大家怎样自我调整,怎样减轻焦虑、抑郁和失眠,这是一个综合的评估治疗和干预机制。

《科学大师》:医务人员为什么也会成为重点的心理干预对象,一般人的印象中,他们是医学专业工作者,应该更懂得健康防护。

陆林:医务人员也是普通人,在疫情期间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也需要专业人员提供心理疏导、社会给予理解支持。疫情期间多个国家都报道有医务人员自杀的情况,医务人员在面对患者时是帮扶者、救治者,但往往对于自己的心理健康关注较少。



▲陆林院士(右三)在武汉金银潭医院调研/图片来源:北医六院




Part 2 希望建立国家心理危机干预中心

《科学大师》:经过这次疫情,一些科学家也在反思卫生系统的不足,您有自己的反思和关切么?

陆林:这次疫情中,有很多精神心理学领域专家前往一线开展救援,但这属于临时性的应对措施。对于精神心理学科以前大家不是很重视,可是我们要知道,在没有遇到突发传染病时,精神心理疾病诊治也是常态化的现象。

我们最希望做的,是建立“国家心理危机干预中心”,这在很多发达国家都有,它的作用类似于疾控中心(CDC),这次 CDC 在对病毒的溯源和疫情防控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们也需要精神科的 CDC。平时没有灾难,没有大的心理危机干预工作,就投入到培训、常态化应对中去,进行专业能力训练和制度体系建设,储备人才队伍。遇到突发事件,就可以调动真正专业的力量应对。这是我们国家急需的。

这个国家心理危机干预中心应该是个实体机构,有经费支持和国家编制。由于目前还没有这样的部门,遇到突发事件,只能临时组成心理救援队,但因为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一些人并不能立刻胜任,不利于及时开展工作。

当然,现在国家很重视,强调要建立公共精神卫生体系。我们希望平时就有专门的成规模的精神心理科医护队伍,能够一直覆盖到基层乡镇,有专业的心理危机健康教育和科普,遇到心理危机事件,有对策、有方案,迅速、有序、高效应对。

《科学大师》:我们国家的精神心理医学力量很薄弱么,以致根本没办法很好应对重大突发事件?

陆林:人才队伍是很明显的一个短板。新冠疫情后有精神心理问题的人增加了很多,原来可能一个城市少数精神科医生能勉强应对,现在患者多了就处理不了了。包括武汉,多数区级医院没有精神卫生科室,面对大量的需求,压力就很大。

但暂时无法保证所有基层医疗机构都能建立精神心理科,因为培养一个成熟的精神心理科医生可能需要十年到二十年,因此需要社会长期关注和政府持续投入。

美国专门的心理治疗师有20万人,我们国家目前在医院内的心理治疗师只有不到5千人,且人口基数大,精神心理专业人才队伍要加紧建设。

人才不足,涉及很多因素,待遇、平台、环境、制度,都需要调整。



▲在雷神山医院/图片来源:北医六院



《科学大师》:怎么样做才可能壮大这个队伍?

陆林:精神科医护人员和心理治疗师的待遇要增加,国家以及医保对心理治疗要扶持。现在在北京的公立医院做一次心理治疗收费只有一百元左右,很多医院都不愿意开展。社会上有很多不正规的心理治疗机构可以自己定价,我们公立医院是不允许自己根据学科需要定价的,使得公立医院对心理治疗的投入不积极。

政府也要引导和支持。越是没人干的科室、越是不发达的地方(例如西部和农村),医生待遇就应该越高。在有些国家他们是有这类调节手段的。我们中国是北上广的医生待遇高,在有些国家不是,发达地区的医生待遇并不高,农村医生待遇反而很高,这样可以鼓励医生投身到农村医疗建设。


Part 3 社会安定和人民幸福,都离不开精神心理学

《科学大师》:也许需要让有关部门和社会公众都认识到,为什么精神心理医学对于大家来说不可或缺,扶持它的必要性在哪里?

陆林:社会需要法律救援,也需要心理救援。因为心理危机是每天都有的,它不分人群、阶层、性别和场所。比如一些家庭矛盾,不能由法律解决的,可能要通过心理救援来协调帮助。如果社区有专业的心理服务人员,帮助解决家庭问题,可能就会对社区和社会的稳定有帮助。一个单位,几千名员工,如果配备心理咨询师或治疗师,员工的心理健康就能大幅提高,有利于单位的良性发展。

前几天高考,河南一个学生交卷的时候把别人的答题卡撕掉,可能还有很多同样的情况没有暴露出来。这些孩子的问题平时谁来关注?

根据国家要求,学校每四千个学生至少要配备一名心理治疗师,这就属于心理健康服务体系的一环。其他像养老院、监狱、医院等各类场所,都有相应的心理健康服务需求。如果能及时找到专业人士求助,也许当事人就不会因为想不开而发生社会性伤害或极端事件。但是过去我们在这些方面做的不够。

精神心理学不是单单做说服和调解工作,这是一项专业要求极强的科学分支,所以需要建立专门的心理健康服务体系。


▲高考后撕书“狂欢”渲泻的场面/图片来源:网络

《科学大师》:会不会是因为大家往往难以发现自己精神心理上可能有问题需要治,而更多将它等同于亚健康。亚健康在一般观念中应该不算是多大个事。

陆林:我们有个标准,比如说你工作压力大,感觉到有些不舒服,但是你每天还能正常睡觉、正常吃饭和正常上班,工作没受影响,这个可能是亚健康。但如果你开始睡不着觉了,吃饭也不香了,或者是工作都不想干了,很痛苦,就可能是疾病状态了,需要医生介入。而往往大部分中国人就是耗过去,有些人由于工作压力消除了,刺激源不存在了,也能恢复正常,但有的人耗得更严重了,还不知道这是病。

在发达国家,比如抑郁症,80% 的抑郁症患者会进行治疗,20% 的没有得到治疗。没有得到治疗的是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就是觉得最近心情不好,他可能就休假,没有找医生。

在我国,大多数抑郁症病人得不到治疗,只有少数能得到治疗,得到治疗的原因要么是被家人发现了,或者自己意识到了,接受针对性的治疗后,大部分患者能够恢复。


▲图片来源:北医六院




Part 4 抑郁症是可防可治的



《科学大师》:现在抑郁症的治疗,在临床上治愈率怎么样?媒体经常会报道某某得了抑郁症,某某因此自杀轻生,搞得很恐怖。

陆林:抑郁症病因比较复杂,属于异源性疾病,可能跟遗传有关,可能跟工作状态或其他生活压力有关,也可能跟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比如从小遭受家庭虐待,或者在学校里受到欺凌,带来心理创伤。再比如经历新冠肺炎后,巨大的悲伤也会导致抑郁。这些不同因素导致的抑郁症,康复治疗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我们笼统说下来,抑郁症有三分之一是可以治好的,治好了甚至不用再吃药。有三分之一左右通过专业的治疗是可以恢复健康的,但需要长期用药。还有少部分患者,可能治疗效果不是太好,会出现病情反复甚至发生自杀极端事件,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及时治疗都是有利的。

《科学大师》:随着科技的发展,治疗办法和效果应该是可以提升的,对吧?

陆林:现在很多抑郁病人经过药物治疗就可以明显改善,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和作息。在30年前这是做不到的,那时药物副作用较大,治疗后整个人状态不是太好,这就是科学的进步。

因为抑郁症成因复杂,有的人药物治疗效果很好,有的人不管用,可能还需要心理治疗,所以我们强调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和物理治疗都应该有。严重的症状还可以进行电休克治疗,有的人抑郁了,不吃不喝老躺在床上不说话,电休克治疗效果就很好。有的抑郁由社会因素引起,是人的认知问题,如果不严重,可以由心理治疗师帮助他摆脱出来。

现在跟30年前我刚从事这个专业时相比,最大的差别是社会对抑郁症的认识明显改善,包容多了,歧视少了,更多是理解、同情,也知道寻求治疗。这也是时代的一个进步。

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竞争压力的增加,人口流动的增加,各种灾难事件的发生,抑郁症和焦虑症发病率明显升高,这也是一个事实。



▲图片来源:网络

《科学大师》:我们普通人可能特别关心,应该怎么样来进行心理健康防护?

陆林:对我们普通人来说,保证心理健康,就要尽量做到生活规律、作息规律,每天要有体育锻炼。遇到压力要学会调整,比如我们可能工作压力大,或者遇到不高兴的事,有些焦虑烦恼,建议找亲戚或朋友、同事倾诉交流,这是有帮助的,能够缓解一部分。如果还不能够缓解,就要找专业人士咨询,例如心理咨询师、治疗师。如果还不能解决问题,可能就要到医院看门诊,接受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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